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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极北大战阵亡者的遗物落葬临确城战士陵园,包括认罪伏斩的茏甲统领叶枫和伤重不治的樊城守将塔拉。
南江雪着靖北帅服,率一众战将祭奠,沈明瑄和沈心诺也焚香致敬,陵园内军士肃立,号角长鸣。
大将军南怀安左手环抱战盔,灰白的头发在阳光里微微闪亮。
这一战,他失去了从少年时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子侄塔拉,然而,太久的军旅,太多的征战,他帐下的那些鲜活的小子,也都如他的子侄一般,那些失去,一次次绞磨着他的心,只是心依然不肯麻木。
此后,各路信报不断传入帅府。
综合南江云所述和雀眼探报,北地南部尽在南怀仁掌握之中,新宾沁苏家全家软禁,包括南怀嫣的长女,苏家大少爷之妻拓跋瑜。
南怀嫣和丈夫拓跋敬身处燕京,闭门谢客。
黑旗燕京近卫旅尊南怀仁号令始终驻守于色勒莫大营,拱卫燕京城,同时,燕京城内安防则由南怀仁亲卫队以及一支堇翼精兵负责。
这三个月以来,南怀仁已将手伸至北地的主要军政大员,他们的府邸周边都派有队伍巡视,美其名曰“以策安全”。
赤雷仍驻于华洛山以西,但统领上官辰也派出了数支精锐前往各处,所奉的是北地上师上官长鹤之命,令得各地太守和守备军不敢妄动。
南怀仁虽对此大为不满,但以上官长鹤为首的一众官员对三爷府并未表现出怠慢,政事不废,百姓安稳,是以南怀仁也没有对赤雷的行为强行干涉——或者说,担心干涉后会适得其反。
西部,褐爪穆晚城仍在与渠宛对峙,穆晚城若打,渠宛便退,若退,渠宛便攻,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要牵制住褐爪军。
东部,蓝翎统领祁岳始终驻扎于荡口城,除与匪患和东胡之间偶有战事,一直未曾擅动。
托娅和南江云出逃后,南怀仁因追击未果,已开动起嫡系兵马,打出的旗号是南江雪极北获胜后不曾乘胜追击,反而与各部落把酒言欢。
而国公夫人和二公子又在此时突然秘密离开燕京,据传是大小姐跟极北人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故而接走了母亲和弟弟,燕京城恐将陷入危局。
为防大小姐以权谋私,引狼入室,正义的南家三爷只得挥师北上,一探究竟。
听到这样的说辞,南江雪的脸上漾起了笑容,众将知道,这笑容意味着,南江雪与南怀仁之间的决战已正式拉开了大幕。
抱臂一旁的子渊则忍不住摇头叹息:他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师侄,如今怎么一副女土匪的模样?
阔尔罕一直没有离开临确城。
他被南江风安排在雪狼驻地,但除了旁听军议会,整日都无所事事,南江雪也没再看他一眼。
这位新宾沁的古木布特家少爷,昆凌守备军统领,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呆着,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北线军中,跟他较为熟识一些的是雪狼统领黎落、黑旗参将霍亚和羽林统领云朗。
黎落曾会同参军楚里负责昆凌守备军在北地的集训,霍亚和云朗在牙石都曾与守备军并肩作战。
不过,沉冷的黎落除了必须跟他说的话,基本上不会理他,他的雪狼更加看他不顺眼;而脾气火爆的霍亚见到他时,简直恨不得挥拳相向;倒是云朗,看到他后主动走了过去。
“呦,将军您还在临确城呢。”云朗笑吟吟地问。
“大小姐并未下令命我离开。”阔尔罕道。
“将军这一次,是真把大小姐惹毛了。”云朗道。
“云统领,”阔尔罕抿了抿嘴唇,问了一个他从前怎么都不会问的问题,“我……该怎么做才好?”
云朗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一口白牙。
“大小姐说什么就听着,问什么就回答,错了服软,委屈了忍着,因为,”说话间他的眸子却突然一冷,“她受的罪,担的责,扛的事,比你跟我,比任何人都大太多。”
阔尔罕心中更沉,微微垂下双眸,一只盛着饭食的食匣却突然塞到了自己眼前。
云朗依然笑的灿烂,似乎刚才的眸光从未出现。“给大小姐送进去吧!”
“什……什么?”阔尔罕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云朗抢走食匣的雪狼却叫了起来,“云统领!”
“吵什么!告诉你,别得罪我啊!大小姐这阵子都很宠爱我呢!”云朗对那雪狼翻了个白眼,雪狼则差点没被“宠爱”两个字给呛死。
“你不是问我该怎么做才好吗?大小姐该吃饭了!”云朗转向阔尔罕,“拿着啊,我这一条胳膊可坚持不了多久!”
阔尔罕急忙接了过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南江雪的书房。
“大人,您让他抢走我的差事算怎么回事啊?”雪狼抱怨道。
云朗性子开朗,军士们都很喜欢和他说笑,雪狼跟他则是更加熟稔。
“都是一起打过仗的,帮帮忙呗。”云朗道,“让阔尔罕少爷在大小姐面前多晃悠晃悠,说不定大小姐哪天气就消了。你们这些做亲卫的,一点都不体贴,跟你们那冰坨子统领一个样,都不知道想点主意,大小姐心情不好,那是会影响身体的!”
“我看您这主意也不怎么样,而且恐怕还带了不少坏心思。”雪狼道。
“滚!”云朗作势便踢,那雪狼急忙笑着跳了开去。
书房里,南江雪正在跟沈明瑄说着什么,见是阔尔罕端着午饭过来,皇四子不由一愣。
南江雪扫了一眼他,也没理他,只是对沈明瑄继续说道,“我让鹰卫护送殿下,届时还会有其他队伍接应,但到了关阳,北地的队伍就不便再跟随了。”
“关阳的秦昭衡将军会帮忙的,而且,我三哥估计也不敢在关阳以南堂而皇之地对我动手。”沈明瑄道,“鹰卫还是跟着你吧。”
“这一路吉凶难料,我不放心,而且鹰卫南下还有别的任务。”南江雪摇摇头,“另外,关于极北战况和北地将起内乱的奏书我也已经写好了,殿下回去后呈给陛下便是。我知道三叔必有另一套说辞,届时殿下切莫动怒,以免惹陛下不快。”
“我有分寸,你不用为我担心。”沈明瑄道,“你这操心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说话的口吻透着熟稔甚至亲昵。
尴尬地将餐食摆好,阔尔罕迟疑了一下,终还是行礼退了出去。
※
沈明瑄即将动身了。
北地的军队一向自己养,战事所获也自行分配,但此次,南江雪将极北一半的战后赔偿交给了沈明瑄。
一则,朝廷此番也算是出了兵,二则,她要让这些战后赔偿成为沈明瑄的后盾,在庙堂之上,抗衡那些如刀软舌。
沈明瑄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也未推辞,而且南江雪对朝廷表现的越是恭敬,对她接下来要应对的局面才越会有利。
夕阳西下,南江雪和沈明瑄并肩走在临确城上。
下方,大队的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宋子言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一品将军许印在跟鹰卫统领冥犀说话,一切看上去都不徐不缓,井井有条。
驻足城头,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似是各怀心事。
落日给一望无边的白雪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色彩,但落在眼中的,依然是北方冬季的萧索寒凉,让人的心中会忍不住生出感伤。
许久之后,沈明瑄开口说道,“北线军虽然勇武,但毕竟才刚经历了三个月的恶战,南怀仁预谋已久,这三个月更是大权独揽,秣马厉兵,力量不容小觑,而北地内部也是人心难测,小雪你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不过这件事我不想久拖,我三叔既敢领兵北上,那便速战速决好了。正合我意。”女子话音不高,说的也有些随意,但只要是她说得话,任谁都不会只是听听而已。
“速战速决确是上策。时久易生变。”沈明瑄点点头,“北线新胜,虽然疲惫,但百战之师,气势如虹,只要给南怀仁一个迎头痛击,那些左右摇摆、隔岸观火的人势必要做出选择,此消彼长,他搭建起的力量定会动摇。”
南江雪轻轻一笑,垂眸半晌后忽道,“阿瑄……”
“怎么?”沈明瑄看向她,隐隐觉得她说话的口气似是有些奇怪。
落日的余晖从侧面斜照而来,她对着他的半边脸显得白皙清冷,唯有精致的轮廓和修长的睫毛被勾出金红的颜色。
“若是朝廷发兵北地,我希望来的,不是你。”她静静道,声音像是空中突然下起了雪,簌簌地落在地上。
沈明瑄的身体轻轻一颤,不知是因为突然吹起的一阵北风,还是因为她说出的这句话。
“若朝廷发兵,你会开战吗?”他问,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但无论我战或不战,我都不希望来的是你。”
若她选择战,对面的便是敌人;若她选择让,对面的仍是敌人——他如何不知。
但他们之间,终会要面临那般的处境吗?
“小雪,”片刻的沉默,男子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在她耳边深沉响起,“每次你对我行礼,喊我殿下的时候,我总会生出一个想法,若我也是靖北的一名将士,或者一个北方的子弟该有多好。”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始终呆在你身边,不去想庙堂争斗,不会有迫不得已,所顾忌的,就只是你的想法,你是否愿意让我呆在你的身边,助你,护你,全心全意。”
“小雪,我有多爱你,这样的想法就有多强烈。”
夕阳似是在落幕之前变得极其浓烈,让一种悸动的暖意照彻了她的全身,她转过头看向沈明瑄,皇子英俊的脸庞完全映于那万丛的光线里,尽管眉头轻锁,亦明亮如当年笑颜。
“阿瑄……”忍不住开口,她的心中柔肠百转。
她是北地大小姐,金尊玉贵,绝代风华,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赞美,许多出类拔萃的男人,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这样的话竟是这般好听,这般的——动人心神。
“别说话,什么都别说,我害怕。”沈明瑄打断了她,温柔的,也是坚决的,潭水般的眸子里当真露出了一抹忧惧。
“这些话我其实没打算说的,可忽然很担心从此没了机会。”
“我就要走了,去到我的战场上,而直到方才,我终于开始庆幸自己的身份,庆幸我是个皇子,能够在祇都为你一搏,能够渴望着有一天,可以为你撑起一切,让你不再流血征战,不再委屈操劳,不会再说,‘我希望来的,不是你’。”
明亮的脸庞映在她的瞳子里,随着这些话点点融进她的心中,让她似看到冬雪落尽,春花满山。
忍不住抬起手想触上那种明亮,他却反手把她的手握进手掌,贴上自己的胸口,另一条手臂环过她,将她的整个人拥入了怀中。
曾经多少次想这样做,却只能强自忍耐。
她的身体那样纤巧,又是那般温软明净,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引动着八方热血,让极北翻了天。
她不该这样的。
她是最美的明珠,应当被无比小心地捧在手心,而不是伤口拔箭,挥泪斩将,不是立于修罗场上看着城头上挂满的将士头颅满目赤红,不是听着敌人张狂的羞辱淡然浅笑,也不是得知母亲的死讯口吐鲜血后,还要面对什么闹脾气的男人……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很心疼。
她的手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每一个心跳。
他的心跳那般强烈,仿佛能一声声震进她的耳鼓,带动起她的心跳形成一种神奇的共鸣,令她难以割舍,不愿离分。
“等我。”沈明瑄道。
“好。”南江雪道。
简单的一个“好”字,便仿佛之音,令沈明瑄的笑容瞬间荡漾开去,双眸却感到一片湿热。
值岗的军士依然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不远处的聂远露出笑容,忍不住搓了搓手,像是为了那一幅久违的画面感到兴奋,墨碣则微微垂眸,眉间有一种柔软,却也藏着一抹说不清的忧愁。
而在他们之后,南江风默默转身离去。
夕阳沉落,他逆光而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唯见他挺拔的身形,飘转的将袍,孤独而又顽强地,与那被人拥在怀中的女子渐行渐远。
沈心诺从那身形上收回目光,似是被什么狠狠刺激了双眼。她闭了一下眼睛,感觉一颗心正缩成一团,既而剧烈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