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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尔塔之变的制造者的确是兴厷部。
借着靖北军冲灵河谷大胜后,分路出击内讧联军之机,兴厷暗中集结队伍,陆续掩至湄山,依照与鞑塔部那森此前的谋划,先行除去茏甲,南江雪到来后合击这位靖北军主帅。
兴厷动用了最精锐的力量截断了茏甲与南江雪之间的讯息传报,先于格尔塔南派军突袭,茏甲副将韩烈出战,一路追击兴厷军至湄山谷。
而这支实施突袭的军队完全是兴厷大军为了诱敌抛出的一枚死棋,突袭者尽灭的同时,另一支掩藏于谷中的伏兵则实施了火攻之计,韩烈的六千茏甲骑兵被活活困死其中。
与此同时,格尔塔城中的叶枫眼见谷中大火,带兵出城援救,被兴厷再施暗算,甚至用掳掠来的周边百姓作为人盾,派乔装的军士毒杀武官,步步圈套,招招阴狠,最后夺城反扑。
茏甲苦战力竭,至死不降。
这场仗打的天昏地暗,兴厷也损兵折将,兴厷大君的两个儿子战死,暴跳如雷的他下令将茏甲军的人头挂满了城墙。
眼见格尔塔陷落,兄弟惨死,叶枫重伤,幸存的军士将统领拼死护出,遁入了湄山深处。
叶枫昏迷多日,醒来时靖北军与极北联军的湄山大战已近尾声。
收拢起剩余的几百人,叶枫撑起身体赶赴山北大营,途中遇到了追击蒙克满都未果归来的灰砂副将姬奂。
见到叶枫,姬奂又喜又忧,快马飞报给了负责外防的统领沙加,沙加闻讯后当即便赶了过去。
听了叶枫的叙述后,沙加漠然许久,然后把自己的长刀递给了跟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
“叶枫,我不能放你走,便在这里送你一程吧。”
叶枫知道,他犯下的是死罪,而沙加不忍见他回返大营,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地领死。
他宁可让他就这样做一个自我了断,免他面对同袍时心中要经受的那凌迟一般的羞愧苦痛。
“我必须回去。否则死后,要如何面对我那两万茏甲兄弟。”叶枫道。
沙加知道,其实他的心,早已破碎不堪了吧,若是他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只是……沙加抬眼看向南江雪。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当军报再次回到她的桌案上时,女子缓缓站起了身。
南江风心如刀割。
他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十几年并肩浴血的同袍兄弟,如今铸成大错,军法难容,而那个决绝却又无助的女子……
他多想挡在她的身前,或是将她拥进怀里,只是他不能。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兄弟伏地赴死,看着他心爱的女子独自背负这一切。
“叶将军可还有什么心愿?”女帅问,声音水一般清澈柔软。
“大帅!”有战将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脸恳求。
“若可以,盼大帅日后能对幸存的茏甲和阵亡将士的抚恤多加关照,为末将稍赎罪孽。”叶枫回答,身体低低地压着。
“好。还有吗?”女帅又问。
“末将死后,尸骨愿弃格尔塔城,若可以,望大帅开恩,允末将能有随身之物回返临确城。末将知自己有罪,只是……”叶枫声音微哽。
“好。”女帅答,“还有吗?”
“末将发妻书雁有孕,孩儿诞后无论男女,皆取名改之,若可以,盼大帅代为转达。”
“大帅……”又有战将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好。”女帅微微仰首。
“还有吗?”她继续问道,似乎想就一直这样问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没有了。”叶枫叩首在地,“谢大帅成全!”
“好。”南江雪点了点头。
她长身而立,垂眸半晌突然一声喝令,“来人!”
“在!”帐内值岗的雪狼踏步上前,腰身笔挺,脸色却已发白。
“拖出去,”女子抬起眼帘,决然道,“斩!”
众人齐齐一震,与此同时,两大颗眼泪自她眼中应声滑落。
茏甲的统领终于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周围或跪或站却全都望着他的兄弟,微微笑了笑,最终把目光落回南江雪的身上,通红着眼圈轻声道,“大小姐,对不起。”
说罢,对着她再次叩首。
一句对不起,不知是为自己的惨败道歉,还是因为将这样一个沉重的决定自私地抛给了南江雪。
两者皆是吧!
“我刚过来的时候就听说了,是哪两个小子这么有本事?”
“不过你这身板弱了点啊!多大了?让贺兰将军好好带带,以后两个一起到我茏甲来吧!”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枫,那个豪气爽朗的茏甲统领,他大力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以后来茏甲吧。
“这两个混蛋,不但跑到青楼去寻欢作乐,还偷出个女人!你是带兵将军,你处理了吧!”
“嗯,是我急躁了,没给你们机会。”
“这两个小子虽然胆大妄为,擅自行动,但心思是好的,结果也还算不错,盼贺兰能从轻发落。我在这里替他们求个情。”
她“青楼救美”,恰被叶枫撞见。一脚将她踹跪在贺兰峻面前,又在了解了事情经过后,对她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百里参军这是要拿我们北线的兵吗?”
“你这臭小子,还真是鲁莽,不要命了吗?行了!伤的如何?”
火光映照下的村落,他从大火中把她拽出,仗剑挡在她和一众新兵之前,周身上下散发着北线血火里淬炼出的庞大气势。
“不敢。大小姐折煞叶枫了!大小姐快请起。”
“他们想先征询北线军的意见,然后再正式奏报公爷。大将军让我请您示下。”
“即将入秋,极北人想来又要开始捣乱。我这阵子去几个要塞转了转,重新做些安排。走前听说大公子和大小姐回了北地,原以为还会在燕京城待上些时日,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不是!我的那些臭小子,双份酒肉都塞不住他们的嘴,说大小姐生辰,他们怎可缺席,嚷嚷个没完没了,要不是我把他们踹走,这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传令,无论是谁,抵抗者,杀无赦!”
军营里,沙场上,那些热血沸腾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并肩谈笑,纵马杀敌,他能征惯战,快人快语,又会在不经意中在她面前现出一种拘谨和体贴。
“大小姐别理他们!再说,苗小姐丧期方过百日,怎可唐突。”
“与……与将军……怎样?”
“当日大小姐救书雁于危难之中,更惩治奸恶,为苗家上下讨还公道,叶枫与书雁感激不尽,而叶枫能迎娶书雁,共结连理,也多得大小姐相助,请大小姐受我夫妇一拜!”
草原红日,他迎娶了他的新娘,她应该还算是他们的媒人呢……“叶将军,苗姐姐,祝你们白头偕老,缘定三生!”她当时端过酒盏,这样对他们说道。
帐帘掀开,白色天光泻入,明晃晃地刺的她眼睛生疼,叶枫萧索的背影和格尔塔城头上的无数头颅交叠地融入天光,最终消失在她模糊的视野里。
“贺兰峻,不敬上官,出手伤人,鞭笞二十。带下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般响起。
※
当日巡营,南江雪很沉默,整座湄山大营也很沉默。
走过军医处的时候,浑身是伤的几百茏甲默默地站了起来,一个个压弯身体,耷拉着脑袋。
他们败了,许许多多的同袍死了,他们的统领将军也死了,格尔塔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他们的兄弟,也埋葬了他们的理想。
靖北北线军,从今往后可还会有茏甲的一席之地?
“能站的都给我站直了,否则就别做茏甲的兵!”南江雪突然扬声喝道。
一众军士齐齐反射性地挺直了身体,目光所触,是女帅海子般深亮的双瞳。
当晚简短军议会后,南江雪退去众将,独自坐在帅帐之中。
烛火下,叶枫残破的血袍和卷刃的佩剑静静放在案边,而将军的灰骨已在格尔塔城,与他的那些同袍兄弟融为了一体。
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一支玉簪,那触手的温润却令南江雪心如刀绞——那支玉簪,是苗书雁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走出帅帐,她看见了立在月光下的沈明瑄。
皇子向她微微一笑,眉目中却尽是担忧。
两人并肩坐在木阶之上,夜风微凉,沈明瑄将自己的外氅披在了南江雪身上,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处斩叶将军,那孩子的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同为将领的许印对他说。
他知道,那叶枫是北线的大军团统领,她的得力臂膀,又与她同袍情深,只是格尔塔大败,两万茏甲尽丧,身为主帅的她,又怎能有半分容情。
认罪伏斩,叶枫做了他该做的事,而她,也需做她该做的。
只是许印的那一句“那孩子”让人想起,纵然她是北地宗主,靖北元帅,可如今的她也还不到19岁。
他爱她水一般的灵秀,也爱她剑一般的明锐,他爱她斑斓灯火里笑意盈盈,白裙旖旎绽放如花,也爱她戎装立马于万千兵甲之中,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慷慨自信。
她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
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子。
别人如她这般年纪,或在闺阁中吟诗抚琴,和女伴笑谈憧憬,或已嫁做人妇,与夫君花前月下。
可是她,却背负这般沉重的责任,在这滔滔乱世,烈烈沙场上流血征战,在每一个艰难的时候,都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那些决策和杀伐,可会让她感到疲惫和疼痛?
如今的他做不了什么,只能陪在她身边,安静地坐着,或是听她讲一些她与那位将军的过往,让她不要把什么都堵在心里。
墨碣看到了不远处的南江风,于是走了过去。
“小雪可曾吃了晚饭?”南江风问,深沉的目光依然落在与沈明瑄坐在一处的女子身上。
“吃过了,但吃的很少。”墨碣回答。
南江风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便即转过身去。
“大公子,您……不去看看大小姐吗?”墨碣不由道。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南江风顿了顿,又补充道,“照顾好大小姐。”
贴身护卫龙羽向墨碣看了看,满腹心事地跟在了南江风身后。
※
湄山之战令战局再次发生了改变,兴厷沦丧,西胡离场,鞑塔与鄂多的军队败退,那森刚刚组织好的联军又现混乱,而两万茏甲的覆灭也令靖北军元气大伤,双方进入了胶着状态。
那森四处游走以稳定局面,并再次从鞑塔和素来与之交好的部族征调兵力。
但仍有一些人开始观望,一些人则将自己的小算盘打到了明面上,开始私自南下,想趁着南江雪在极北腹地与联军周旋,临确城一线兵力空虚,劫掠北地边境的村镇,捞得自家好处。
其中就包括极北最具实力的部落之一——扎音部。
南江雪再次分兵,令南江风直逼阿拉达图所在的坎布城,沙加打击南下部族的后方老巢,她与夏之岚则分进东西两路,攻打鄂多部和那森所领部队。
南家三公子、十三岁的南江雨率三千雨狮、一千雪狼和五百鹰卫,前往几个她圈定的未参战极北部落,并与萨日族长伊勒德会晤。
帅帐之内,南江雪清晰地下达着一道道军令,其中包括了沈明瑄和许印所部。
许印恭声应诺,聂远和皇子亲卫队统领宋子言也是目光炯炯。
最后,她将严守湄山要道的任务交给了霍亚和他的亥字团,以确保极北人不能借此南下,给第二道防线的南怀安增加更大压力。
这是一个沉重的任务。
虽然湄山有险可依,也虽然亥字团人人悍勇,但因有人南下而心急眼热的一些极北部族已蠢蠢欲动,总兵力将远超亥字团。
“末将领命!”霍亚抬臂躬身,应如响雷,震动着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
“霍亚!”叫住转身欲走的黑旗参将,南江雪容色肃然。
霍亚转过身看向女帅。
“没有援兵。”女帅静静地吐出了这四个字,使这道命令更显冷酷。
霍亚没说话,只是跪下向南江雪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爬起身大步走出帅帐,洪亮的口令声随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