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后世会有书记载:
【巨人历二十年,九月十一日。汇都龙津街口,从高处落下了一个巨人。众人拿着刀叉盘子进行切割分食。啖其肉,养己伤。然巨人之肉难以下咽,众民们将切下的肉块投掷玩耍,以消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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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具有戏剧效果的处刑,在大雨袭来的时候才拉上帷幕。
头顶雷声滚滚,紫电青霜。
地上的巨人一动不动,鲜血淋漓。
审判他的人目的达成,已经散去。那些将他的肉体挖到遍体鳞伤的庶民撒完了气,也已散去。
大雨如注,打疼了街上的青石地板。
长街空巷,我们一行人直等到了雨更大,天更暗的时候,才悄悄的凑了上去。
雨地里,血肉模糊的大个头长伸着腿,浑身早已湿透。口中还塞着麻布,撑得一张脸扭曲可怕,但也惹人怜悯。
我们怔怔的看着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却猛地一声咳嗽,睁开了眼……
呃。
诈尸了?
不对,会喘气啊。
真把人吓了一大跳!
我赶紧蹲下取走他口中的麻布,轻声喊他:“翼王哥哥,翼王哥哥,你没死呀?”
他双眼漆朦,如在梦中。
洛絮摸了摸他的颈脉,“真的没死。”
娘脑筋一转,赶紧交待翼王装死。然后跑去询问看守龙伯像的士兵:“官爷们,这翼王在白沙城为咱们除过一回妖,看在这份儿上,能不能允许咱几个把他抬走埋了呀?”
那士兵哼笑着摆摆手:“抬走吧抬走吧,咱们肃王爷本以为这帮小民能把他剥成白骨架子呢,谁知各个都是鼠胆,不中用的。”
娘行了个礼,快跑着回来,招呼我们速速行动。
于是,我们六个人冒着泼天大雨,连抬带扛的把这可怜的巨婴弄回了天心医馆。
进屋锁门,把三张医榻对在一起才放得下他。
女子们暂且回避,洛絮带着两个小学徒先把他的衣裳剪开进行检查,所幸被剜肉的地方都在四肢。挨个把身上的肉洞处理干净,一点点的上好了药,再用棉布条裹了起来。哈哈,有点像雪人,有点像肉粽。
外伤处理妥当,洛絮指挥着我们,慢慢的托起了他的上半身。因为他是躺着落地,所以要开始一节一节的检查脊椎骨了。
几乎每按一节,他都咝哈喊痛。
从颈椎按到了尾椎,洛絮叹气道:“王爷,您从胸椎开始再往下,脊椎骨上的椎突断了六成,但也不至太严重,椎体才是最主要的。只要椎体无大碍,椎突还能长回去。”
恢复意识的巨婴声音微弱:“嗯嗯……别再喊我王爷了,已经不是了,我叫雷泽萌萌。”
我嘴里的糖差点掉进喉咙眼儿,凑到他脸旁说道:“你叫萌萌呀,好萌的名字,以后我就管你叫萌萌大哥了。”
他的唇角一勾,看着我说好,然后犀牛灰色的面皮一颤,簌簌流下了眼泪。
我连忙给这大脸盘擦泪,“萌萌大哥,别哭了,我们知道你冤枉。”
他一吸鼻子,薄嘘着气:“大哥没哭,这会子顾不上难过,只是身体在哭,生理性的流泪。”
洛絮解释道:“人体在遇到巨大的刺激之后,便会有本能的应激反应。”
我好像明白了,眼泪就是不舒服的出口,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那么绿童这么久没有眼泪,该有多难受啊。
一旁打下手的烧六子扛着一条大腿:“洛郎中,腿骨好像无碍。”
洛絮接着检查了他的双臂双腿,热汗流了满脸,确定后,用医者的关切口吻说道:“雷泽兄弟,你坠下来的时候是后背着地,所以腿脚无碍。那么接下来就要躺着静养,继续观察了。咱几个轮流着,给你过一个时辰翻个身,你自己体会着点儿,若是侧躺着痛感不强,那么椎体就无大碍。”
他睁着惶恐的眼睛:“那我要躺多久?”
洛絮轻声:“看情况。不过最少也要三个月。”
他呲牙咧嘴:“三个月?我的天啊,我这躺了三刻钟都要憋死了。”
洛絮只能笑说:“目前只能这样了。”
“好吧……”
萌萌大哥轻吟一声,开始接受现实。随即眼中泛起感激:“等我养好了,我回京去找老太后,欠各位的诊金和人情,我定百倍报答!”
洛絮笑道:“嗐,什么诊金不诊金的。”
娘抱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安慰他道:“虽说巨人族和人族两厢不对付,但之前在白沙城见过王爷两回,觉得王爷跟旁的巨人不一样。人憨厚,不尖刻,明面上脾气大,其实好说话。成了,啥都别想了,躺着就先躺着呗。接下来天儿也冷了,您正好逮着机会冬眠一回。吃喝拉撒的不用你担心,咱们既然救了你,肯定管饭。不过山珍海味可没有啊,就跟着咱们吃家常便饭吧~”
这傻哥哥嘿嘿一乐,“这位娘子真逗,咱不挑食。”
大伙儿就着气氛笑了一回,然后合力推动医榻,把他挪到后堂一屋中安置了。
怒云翻墨,电闪雷鸣。
白哗哗的雨丝像是钢条,噼里啪啦往窗户上抽。
外头万人空巷,来不及流走的雨水积成了河滩。树木被大风蹂躏,狂摆不止,就要被拦腰折断了。
此时,一男一女身披蓑衣,冒雨穿街走到了龙伯像下。
高大的青铜塑像被闪电打的金光烁烁,光影映下来,忽闪在明晃晃的雨地里。地面空空如也,没有预料中的大个子,就连方才的血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女的心急而面上谄媚:“糟了,主人,咱们来晚了。”
男子冷眸捩了一眼这女奴,利齿一龇叱道:“怎么回事?不会被旁人救走了吧?你不是说他在城中并无亲信吗?人呐!”
女奴赶紧认错:“都是手下的误判,以为在肃王领兵出城后再来最是时候。主人,没准是王府的人以为他死了,拖走埋了吧!要不派肉桂出去,头前找找?”
男子抚了一把怀中的肉桂鸟,不忍叫这惨风腥雨打湿它的羽毛。
长眼望着无边雨帘,水雾白朦,寒气嗦嗦。不由得收紧了蓑衣,恼嗔一句,这破雨!
然而机敏的肉桂到底嗅出了血腥味道。它如人一般将翅膀一指,鸣叫着指路。如是按图索骥,把两人引到了一家医馆门口。
男子抬头一看,呵,天心医馆。
人居然在这儿。
这里头的老板,算得上没见过的熟人了。
男子嘴角弯起一弧意味不明的笑。
既然如此,那咱们见面的时间,就不得不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