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龙王之言,燕娘揽紧了雪灵护着,生怕孩子被冷不丁袭击了,遂开始论理:
“你索走龙骨为女儿换骨,这便也罢了,原可相安无事。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桩化蛇添足之事。你们也不想想,有道是小鬼难缠,比小鬼更厉害的,可是熊孩子啊。白天尚且管不住的,哪能管得住在梦里干了什么呐!”
两口子惭愧着说:“是,是我们贪心不足,老糊涂了。可,可若有耐心再多等几天,等换了骨,待到龙骨长全,孩子就是个体面龙女了呀!不丑的,不丑的……”
满慈紧蹙眉头发问:“可这梦里杀的也算?龙女真的没了?”
老龙一抽鼻子:“算,耗子送亲,我们真实来过。”
雪灵听音儿亮起嗓门:“那你们肯定想报仇的!还说在庙里挤住我不是为了杀我!”
老龙捻着手指:“只是想让你答应一件事。”
雪灵奶凶奶凶的:“什么事?”
母狸病恹恹的说:“想让你书写投生咒一副,这样龙女就可再投生在我腹中了。”
雪灵大声:“什么投生咒,我又不记得怎么写!”
燕娘攒着的一团火爆发了,抱着雪灵腾的站起来:“行了行了,二位想要求子,去找送子观音,去找注生娘娘!缠着我闺女算什么!好好一孩子都快被你们折腾坏了!也别觉得我们欠你一条命,梦里杀人要是犯法,官府可要忙不过来了!呵,真死还是假死还不一定呢!但不管真假,与我们何干!不跟你们瞎扯了,我们回屋了!”
燕娘夹住雪灵兴冲冲走了,佛殿里头一众默默。
老龙吃了个瘪,这几天弄的也实在难堪,遂拉起母狸的手,悻悻地说道,“咱们也走吧。”
妙灯对他们背影问道:“那我们的龙骨呢?”
老龙回眸:“既然以龙骨为聘,治好了小尼你的病……”
满慈拉住了妙灯,轻轻摇摇头,叫老龙先回了。
姑子们虽说觉得龙骨可惜,但住持示下了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又见事情了结,便分分散开了。
满慈对跑的最快的身影悠然一声:“满静,你无话可说吗?”
满静身子一哆嗦,噗通跪下了。
四十年前,黑雪岭。
入夜,天上飘着不尽的雪花。
海宅。
从二门抱出来一个身穿绸袄的小姑娘,五六岁的光景少不经事,头顶扭着两个圆乎乎的双丫。
管家把姑娘递给一个婆子,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吩咐,把她抱去没人的地方,打死。
婆子心里一咯噔,这是咋了,干嘛要打死二小姐。
管家只说别问这么多,按主子吩咐去办。
那要弄死也用不着打死!一根绳子勒死不完了。
管家抿笑,那多难看呀,传出去不中听。
婆子心寒齿冷,嘲讽着,哦哦,打死了可以对外头说是管教失当,也可以说生病夭折,对么?
管家戳着婆子鼻子,少废话!然后一扭头走了。
婆子心鼓咚咚的看着怀中孩子,她不哭不闹,只面无表情睁着一双眼,已经吓傻了。雪片落在孩子的头发上,睫毛上,经久不化。
海老爷和海夫人是这世上最冷苛的人。哦,仅对于孩子而言,对旁人不知有多客气有礼。
婆子抱着孩子从角门出去,趟风冒雪绕着墙根走了一会儿,一泄气坐下了。
孩子啊孩子,你可别怨我,是上头叫我打死你的。你知道的,我是个寡妇,家中还有孩子要养。我要是不打死你,我的孩子就会饿死的。
她杀过鸡剖过鱼,可现在要杀人,她却迟迟动不了了。
半晌了,她化恐惧为愤怒,啪啪给了孩子俩耳光,想激起火来给自己一个下手的借口。
可孩子还是痴呆着,毫无反应。
她猛捶她的背,砸她的腰,咬牙疯狂了一阵,便浑身无力哭嚎了起来。
多好的一个孩子,多乖巧的一个小姑娘啊!
你爷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抿着鼻涕把她扔到了雪堆里,你给我在这冻死吧,五更天我来收尸!冻死总比打死舒服!
婆子哭着跑了,窝到了暗处悄咪咪的往雪堆儿这观察。
她祈祷着时间赶紧过去,祈祷她早点死,自己也能早点完成任务。
雪之大,像撕烂的棉花套子往下纷落,孩子很快就被雪片模模糊糊的盖住了。
这时候,两只毛茸茸的东西不知从何而来,在雪地上踩出了一大一小两串梅花脚印。
它们目睹了一切,敏锐的嗅觉嗅出了人之恶。从口出吐出一股迷烟迷倒了婆子,拖走了小姑娘。
满静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只为了一块饼,只为了一块饼啊!”
“家里来了几个客,其中一男子喂给我一块饼,父亲就说我长大必为失节妇使家族蒙羞,不如趁早除了祸患。”
满慈听了这些流下两串泪,颤抖着嘴唇说道:“所以,那只母狸是你的恩公,你为了报恩,就和他们设了一套连环计,好光明正大的骗走龙骨。”
满静叩了个头,“师姐,恩公这辈子就遗憾这一桩事——和龙王结合,生下来一个怪胎。为此,愁虑深深。后来千方百计的打听到,上古晶龙乃是龙中俊杰,其骨有附着再生之能,可行换骨术。所以,这才出此下策……”
站在一旁的妙凡同样抹着泪:“所以从一开始,妙灯根本就没有被吸脑髓,只是被捅破了鼻子迷晕了。后来小宝过来,您一直阻挠,就是怕此事暴露。”
满静垂首无话。
妙凡叹着:“当时柴房拴的小狸为了活命,吐露了一句真相。但当时,我们都只当笑话听了。”
满静愤而骂道:“那个小叛徒,差一点坏了大事。”后又啜泣不止:“事情原本计划的很简单,先顾布迷阵叫大伙儿相信。可谁能料到横生枝节,先是来了个猎户,又来了个小宝,燕娘雪灵还有妙萱一个个的都在帮倒忙!恩公化形过来只是为了平息事态,又被打跑了!”
满慈搓走脸颊的泪痕长叹:“师妹啊,你想要龙骨怎么不直说呢?”
满静目光躲闪:“我哪里敢,若是您不答应呢。”
满慈平了平自己的心口:“罢了,你是下定了决心,抱着必成的打算啊,不容有失。”继而走过来拍拍满静的肩膀,“瞧这事儿弄的……”
她摇摇头,捻起佛珠去后殿打坐了。
妙凡过来扶满静起身,可她不肯,只说在佛前多跪会儿忏悔。妙凡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师叔,我真的不明白,当初你娘就不劝两句吗……”
满静凛声道:“我娘啊,跟我爹半斤八两。自打记事后,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从来没跟我生过气。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冷的。我亲近她,讨好她,她会更加厌恶。可我还是想尽办法努力着,她就不胜其烦了。便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她不喜欢我,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再养我几年,等我出嫁了她就可以再也不用见我了……也叫我再不用找她,她会和爹搬去京城新宅子,那里没有我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妙凡只觉自己头皮发硬,血都僵住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太叫人想不通了!
“她不喜欢孩子,惯于冷暴力,待我大哥大姐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大哥有爹宠爱,大姐又定了个豪门娃娃亲,所以,勉强表现得比对我好些吧。”
妙凡长出口气:“这世上真是千人千样,我今儿总算知道人可以自私如此,可以对自己的骨肉心如磐石。”
满静表情复杂的笑了一声:“我头一眼看见雪灵,就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再看燕娘,她眼中透出的母姓慈光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曾蒙受的。所以,我一直对雪灵说话尖刻,就是因为我恨啊,我嫉妒!她有福啊,我无福,原本我也可以做个温柔的人,只是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去做……”
两人紧紧拥着,叫泪水好生流淌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