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伙绕桌喝了一顿团圆酒,直喝到烛火如豆。
庆贺一家人尽弃前嫌,阖家欢乐的话说了一遍遍仍是不够。最开心的人是满慈住持,得见自己小徒儿能消解前憾,当师父的替她高兴。
燕娘用筷子沾着各式的酒给小雪灵一点点的尝,尝遍了酒婆的所有招牌。还包括之前就耳闻过的羊羔酒。光是从鳗鱼口中喷出的酒气,就把巨人给熏迷瞪的羊羔酒啊。
大人们喝的意兴盎然,这娃娃也有点上头了,小脸潮红。
微醺之中,雪灵把下巴搁在桌上听大伙儿闲话,眼神光洒到糖姬脸上的时候,心里猛地一咯噔。
她看见,糖姬会变脸。
并不是杂耍变脸的那个变脸,而是笑容会骤然变味。而且很细微,细微到让人难以发现。
蛇,她想到了蛇。
糖姬的眼神分明是蛇的眼神,层层伪装之后,有一味阴狠怨毒。
雪灵一个哆嗦,连忙往燕娘怀里一凑,小声说不想在这儿了。
燕娘正玩的高兴,随手拍了拍她,瞌睡了就在娘怀里睡,并没有当一回事。
又熬了一阵,强大的不适感叫雪灵焦躁起来,她感觉有一种危险悄然而至却无人发觉。但又搞不清它的来龙去脉,也不知该怎么详细的表述出来,就开始闹。
她闹,燕娘哄。再闹,燕娘就有点生气了。
糖姬装模做样地伸手抱过闹腾的雪灵,笑眯眯的说了句多乖多漂亮的娃娃啊,再这么闹人都不喜欢你了。
雪灵睁着防备的大眼,糖姬的细微表情变得奸邪起来,眸子一闪,嘴唇一翕,像蛇要吐出鲜红的信子!
呸!
雪灵一口唾沫吐到了糖姬脸上,旋即喊着要回家。
燕娘恼火了,夹着雪灵就开门往外走。
后头妙萱喊着,燕娘燕娘,这么晚了带孩子去哪儿?晚上咱仨睡一块儿,床都铺好了!
燕娘喊了一句你们睡吧我上客栈修理她去,就带着雪灵离了酒铺。
夜已深了,街市上空无一人。燕娘把雪灵挤在山墙上训道:“闹什么?怎么那么没礼貌?!”
雪灵小声哽咽,扭头看看酒铺方向有没有糖姬跟出来,这才放了心,抽抽噎噎的说出了缘由。
燕娘一压眉眼,心里清楚雪灵虽说有时淘气像个熊孩子,但并不会无理取闹,也不爱哭,这事儿还真有点怪。
于是哄着雪灵,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
四月末了,圆澄澄的月亮变成了弯钩。
这会子的月光已经要比室内将尽的灯火明了。
被雪灵闹了这么一通,再加上酒劲儿也上来了,酒铺里的人开始哈欠连天,预备睡下。
招呼着大伙洗漱完,酒婆给燕娘留了门,以为她还会回来,便也回屋躺下了。
不多时,室内安静了。
糖姬躺在床上听着大家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均匀,两片薄唇跟着一弯。
她的牙齿很白。夜漆黑,笑分明。
那一双眼睛圆睁睁,兴奋的几乎散出蓝幽幽的光。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竖耳倾听,听见指关节两长两短的敲门声,接着大门轻轻一吱咛,约好的人来了。
来者脚步无声,无声的脚步是她的招牌。
糖姬坐起来,到堂屋迎她。
“您来了。”
糖姬对猫爪姑娘礼敬客气。
猫爪姑娘面无波澜,轻启朱唇问一句,“可妥了?”
“基本妥了,基本妥了。您只管忙,不用担心睡着的人,都喝的不少,酒里有蒙汗药呢。”
两人来在后院。
猫爪姑娘垂眸,看着井洞下嫩黄色的“大鸭梨”。在夜晚,它微微发亮,像是另一个虚弱的月亮。
天上的月若无乌云,总能长明一宿的。
晚春时节的月辉既奔放又清凉,同样含着一抹幽蓝。
在客栈躺下后,燕娘睡意全无。
她摩挲着雪灵交给她的白瓷瓶,回忆着猫爪姑娘的背影。
她当时其实特别想问妙萱是否认识这个香客,但是这几年回避的处事态度叫她吞下了欲要说出的话。
可是今夜,酒婆一家正是团圆的时候,糖姬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别看雪灵小,越是小的娃儿眼睛越明,她相信雪灵不会看错。
辗转反侧眯着了几眼,很快又醒。
听见了三更的梆子声,燕娘一翻身坐了起来。不行,还是得回去看看,毕竟满慈和妙萱都在酒婆家。
她叫醒了雪灵,并约法三章,要潜回酒铺查探情况。
母女两个就披着月色从阳台跃出,沿着一家一户的屋脊跳来跳去。宛如一只身手敏捷的大猫带着一只乖萌生疏的短腿小猫。
近前了,听见酒铺后院有人在说话。
于是母女两个在隔壁家房顶趴下,隐好了身子,那位置刚好将酒婆家后院尽收眼底。
深夜出任务,雪灵揣着兴奋。
当看清了后院的人时,立马倒吸了一口气!
猫爪姑娘怎么在这?
糖姬什么时候和她一起的?
……
这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在井口张望了片刻,猫爪姑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罗盘大小的铜器。就握在掌心对着井底那么一旋,瞬间有了巨大的引力,井底的那颗大鸭梨缓缓动了。
泛着黄色荧光的大鸭梨一点一点从井底升起,周围泥土簌簌往下落着。
它越升高越亮。
像一颗大天灯,又像是沉底的月亮被唤醒。
缓慢有序的,猫爪姑娘有如一个妖师,操纵着庞然大物离了井底,在井边落定。
好圆啊!
直到大鸭梨现了真身才知道它浑圆如斯。
“养的还不错。”
猫爪姑娘夸奖了一句。
糖姬立即像得了主子认可般摇起了尾巴,媚态可掬。卖乖的说道:“那是,少主您给的种子,手下定然用心栽培。养了整整十年啊,嘿嘿,用我亲哥的血肉豢养的,您可得给我记一大功。”
我去!房顶上的骂声喷薄欲出。
猫爪姑娘含笑道:“记一大功,没问题。”
糖姬瞥了一眼室内,睥睨道:“今儿来的老尼姑自以为博学多闻,还吟了一段古文,什么东方有梨!呵呵,现在就叫这些虫蚁小民见识见识咱这月亮果!”
“话多了。”猫爪姑娘冷冷警告她一句,糖姬即刻闭嘴不言了。
月亮果……
燕娘和雪灵对视了一眼,接着往下看。
紧跟着,猫爪姑娘取下了腰间一串儿的白瓷瓶,通过一根骨针将里头的气儿引进了月亮果中。
只见每用一瓶,那月亮果就长大一些。
灌完了十几瓶,月亮果更是通明,已离了地面悬浮起来,其大小整个后院都要装不下它了!
那个亮堂,那个亮光,耀的人眼冒金星。
房顶上的俩人只得埋低了身子。
这样的壮观景象,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雪灵如见到巨大玩具一般惊奇,而燕娘蹙紧了眉头,全力转动脑筋分析此物是何来历,有何用途。
“还差一点儿。”猫爪姑娘轻叹。
“还差什么?还差什么?还差人的血肉吗?再宰一个就是!”糖姬利索应答道。
毫无防备的,门口处遽然传来一声愤慨,是酒婆。
酒婆咬碎了牙,看鬼一般看着糖姬,绝望的叱了一句——你这坏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