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是在白雀庵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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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坐直了腰,等着我说下去。
“今年大年初五,庵里头一天接香客,那个姑娘来过!她还挂了一道许愿牌呢!别人都走路出声,就她走路无声。嗯,她当时穿着红衫白裙,头发也特别。并不像别的少女梳着丫髻,而是披散下来,编成好多小辫子。”
师公抖抖眉头:“若是还记得,等你们回去找到她挂的那枚许愿牌,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娘在惊讶之后平静下来,回避着说:“师父,咱们这也是坐着唠唠闲话。虽说人命关天,可查案毕竟是官府的事,咱们别干预。”
师公点头:“这倒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师公将八卦的方向转移,伸手捏住我戴的兔子玉佩:“小娃不是属蛇的吗?怎么戴个兔子啊?”
娘笑说:“原先在庵里帮了住持一忙,她赠的。我瞅着玉料不错就给孩子戴了。”
师公眼睛一勾:“燕娃啊,你为啥选了个尼姑庵住下呢?”
“人事简单,难得清静。”
“人事简单?你莫不是背着我查探什么消息的吧。”
“师父,您想太多了。”
“哼哼,但愿如此吧。”
吃罢了饭在师公家玩了一天住了一宿,转天一早刚醒,就听见院中有耍棍的声音。
跨出门槛一瞧,师公竟像老猴般站在那条木棍上,一如杂耍。
我咯咯大笑。
师公边耍边说:“小雪灵,这是猴棍,你看着动作诙谐,可是极其锻炼人的巧劲儿。”
师公的儿子在外头买了小馄饨回来,兴冲冲说道:“娘,师姐,你们猜猜昨儿掉进江中的巨人怎么样了?”
娘一边漱口一边狂笑:“淹死了呗,牛皮吹的越狠,打脸越惨。”
“没淹死!没淹死!在下一个渡口捡到他了,我刚听亭长说的。”
“啥,这都没死?”娘和师公齐齐问道。
“真没死!巨人获救后,说与巨鳗在水里搏斗了好些时候,待被江水冲到了下个渡口,一把抓住了桥墩这才挣脱上岸。巨人还说,自己是被鳗鱼口中吐出的酒气迷住了,这才被它打落水中。”
说到了这,娘回想着,“嘿,我昨日确实闻到了一股酒气。”
我大声附和,“我也是!”
师公问道:“口吐酒气?这怎么说?”
小师弟一摆手:“太详细的亭长也不清楚,总之那鳗鱼好像喝了什么酒,味儿把巨人都熏的神智不清了,才有了后头的事。”
“喝了酒……难不成是有人喂那畜生特殊的酒喝,所以发酒疯呢……”
师公坐下来细细盘算。
我快口道:“不会是酒婆喂了它吧?”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我,师公眼仁一闪:“咦,是有这个可能!那老货懂不少旁门左道,她到底是想干啥!”
娘的态度依旧无意掺和,听着议论,自顾从小锅里舀出热腾腾的馄饨给大家分了。
吃罢后,娘拿起行囊就要与师公告别。
虽是一通的挽留,但娘坚称有事,还是带我离了师公家。
“您和师弟回去吧,路都认得,不送了。”
“看着点东西,看着点孩子,那咱就秋里见了。”
“好的师父。”
出了胡同拐进大路,我不解问道:
“娘,师公一心留咱们的样子,为什么不多住两天呀?”
娘淡然笑笑:“雪灵啊,这世上有的人是‘两头甜’,当间儿不行。住的久了她该烦了,咱们见好就收。”
我忽闪忽闪眼睛:“娘是说师公并没有那么好相处?”
娘点头:“差不多吧。你真当她的手不能行动了?一通棍耍的虎虎生风,骗鬼呢!说句不敬的话,你师公的心窟窿可真不少。哎,其实不少人都这样。第一面热情有礼,先给你留个好印象。接触两回,就觉得味变了,人开始给你不实在,耍大聪明了。可你要是一走,他又跟你热乎起来,叫你记着他的好。”
“哇,原来师公这么有心机呀。”
“哈哈,倒也不能这样贬斥师公,娘就是给你举个例子。你以后长大交朋友,得甄别出这样的人,不好与两头甜的人深交。”
“那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
娘伸手指向路边的点心摊:“嗯~,我觉得像糖角一样的人不错。
然后娘迈步过去买了半斤糖角,捏了一个展在我的眼前。
白莹莹,是个胖月牙。
娘咬了一个尖,说道:“这第一口,味道平淡微甜,并不显眼。可是一口一口咬下去吃到肚儿,就有甜蜜的糖浆流在嘴里,粘稠的能拉丝儿呢。这就好比人和人慢慢熟悉有了感情,确定彼此值得信任之后的美好时光啊。但吃到最后,又恢复了第一口的平淡,这就好比人和人总有分别的时候。若有了这一日,那就应该从容平静的离开。”
我被娘的话震住了,睁大了眼道:“我有点明白了。娘的话好像还有一层意思,一上来就对我特别好的人,往往别有目的。”
娘给了我一把摸头杀:“真有悟性。”
我点点头:“娘以前也说过,凡事留一手。就算和糖角在一起,也要带上脑子。”
“哈哈,会把道理串起来了,灵活运用真不错。”娘一边表扬我,一边牵着手往前走。走到了昨儿的十字路口,又看见旗杆,又看见了绑在旗杆下受刑的糖姬。
天还阴着,一群小娃娃正围着她唱着现编的歌儿。
仅有的一个衙役手拿水火棍轰赶着他们,这帮小赖皮散开了一下,又马上围了回来。
滴答,滴答,嘟,嘟……
那落在糖姬头顶的水滴声刺入耳朵,又是浑身一激灵。
我牵着娘围了过去,拿了一个糖角抬手喂糖姬:“阿姨,你吃口东西吧。”
衙役吭哧笑了,一抬下巴侃道:“她不饿。为了叫她安心受刑不死那么快,每日里三餐按时供应,十足丰盛呢。到了夜里还拖回大牢歇一夜,白天才过来。哎,现下犯人坐着我站着,伙食比我的还好,还不用上夜班!小丫头,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
哈哈哈,人群轰笑如浪。
糖姬慢慢睁开眼,用黯淡无光的眸子看着我,有气无力的问一句:“你们是外乡人吧,这要回去了?”
“对呀。”
“往上游还是下游去?”
“嗯…,上游。”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是去白沙城吗?”
我抬头看了看娘,娘蹲了下来问道:“这位妹子,你打听白沙城做什么?”
糖姬吁口气,声音沙哑着:“若两位真是去白沙城,要是方便就帮我捎句话吧。白沙城西郊雀儿山上有个白雀庵,里头有个叫妙萱的小姑子,劳驾跟她一句说,在我死之前,还想见她一面。”
她要见妙萱姐姐!
我心里咯噔响,讶异的看着娘,娘不动声色问道:“你为何托我们呢?”
糖姬摇摇头:“不仅是托你们,这些天所有能搭上话的外乡人我都托付个遍。大姐您要是不方便我不强求,只是指望着哪个能愿意帮个忙罢了。毕竟白雀庵香客不少,兴许你们也常去。”
娘问:“酒婆不是你娘吗?她怎么不帮你?”
糖姬苦笑着,只说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娘审视完了糖姬的神色,对她点点头:“行,我看能不能托人捎句话。”
离开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她头顶的惨状。红涨的伤口一指长,伤口截面已经卷起了皮,微微看得见头骨了。
看罢了,心里头说不上来的难受。
酒香又飘,一回首,酒婆的酒铺又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此时糖姬的心中,又该有多少种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