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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淄侯送走众人,默不作声的坐了一阵,一点点沉下脸来。
大厅上还有下属在清点礼品,原本就不曾大声,依旧惹得他心烦,几句骂了出去。
待到堂上只剩他一人,易缜觉出有几分孤家寡人的惨淡。终是气不过,拂袖将案几上礼盒尽数打翻在地上,这一番举动牵动伤口。终是不能长久,发泄一阵,先自己支撑不住,悻悻的坐回椅上,任盒中金玉之物满地乱滚。其中有只玩耍用的小鼓咚咚地滚到他脚边,再被他一脚踢开。
然而过了一阵,他仍旧过去拣起来,狠狠盯着瞧。又拿起一旁礼单,这样明面上的礼,即使厚些,也不如何贵重。有直接送银票的,也有送姬妾用的钗饰布匹。更有人耳目灵光,送了几件婴儿用的精致玩物在其中。
易缜只恨得牙痒,暗骂这些人狗胆,回想送礼之人,倒不是个有分量的。恨了一阵,这才板着脸唤人进来收拾,仍旧吩咐等会把几件东西送到后院里去。
想来可笑,他一面恨秦疏对他无情,一面又巴望着这人看在孩子份上能够回心转意。
他心里乱,没头绪的走,不知不觉到了偏院去。他自己也没发觉,还是渊池看到他来,唤了一声侯爷,这才吃了一惊似的,站在那儿进退不得。
正巧何大夫从里头出来,见他杵在门口,略略有些惊讶,然而马上平静下来,朝他点点头:“孩子没什么大碍了,大概用不了多久人也会醒。”
易缜如梦初醒,本想问问他怎么样,话却梗在喉头,最终只冷着脸哦了一声。
大夫看看他,神色颇有些复杂,随口道:“侯爷可要进去看一看。”
易缜借着这台阶,口中道:“有什么好瞧的。”脚却自己有意识一般,游魂似的往里边走。
他进了门,心里一半是担忧焦虑,一半却是郁怒难平,硬生生的要将人撕作两个。于是顿了顿,不敢立即往床边去。只怕自己按捺不住,就恨不能将这人生生掐死了。
胸前伤口还在隐隐作疼,提醒着昨天那毫不犹豫的一刀,下刀的人是多么的想要他的命。
他那时正为着秦疏的情形不佳,有一点忧心忡忡,有一点坐立不安。就连端王的责难也没有往心里去,更无心追究秦疏落水是有心还是无意。然而也没想到秦疏几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还能兴起行刺的念头,更没发觉秦疏趁他心慌意乱的关头,是怎样将他身上匕首偷去。
直到胸前微微一凉,他才在怀里这人带着恨意的眼眸里,看清自己难以至信的神情。
下刀的地方是要害,但秦疏手上力弱,仅刺入两寸就被易缜捉住手腕,然而仍竭尽全力的,想要把刀子扎进他胸膛里去。
那一刻,易缜觉得伤口都没什么知觉,反而是心尖上一处,要死要活似的做痛。
易缜很想揪着秦疏问问,自己今天难道不算是救了他一命吗?端王百般责难,他挡下来了。甚至连他可能是有意给人示警,在确定他平安的那一刻,什么都不要紧不想追究了。
可换来什么?就换来誓要置他于死地的这么一刀?
秦疏在他手中挣扎,前几天的谨小慎微尽去,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瞧向他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神色。
易缜到口的话就堵在那儿,心想是没必要再问了。
当时他尚且为了孩子苦苦哀求,如今不能走脱,竟连孩子也不顾了。
于是明白,这人到底是恨着自己的。恨到不顾他自己腹中的胎儿,恨到不顾他是这孩子的父亲,恨到也许连家人生死也不在乎。
易缜忍无可忍地听着自己的声音隐隐发颤:“贱人!”单手夺下他的刀子,劈手一巴掌,把人打跌到榻上。
秦疏还想扑上来,然而身子一软,抱着肚子跌回去,半天说不出话来,竟似疼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易缜掂着那匕首,又疼又气又恨,忍耐再三,这才没有上前一刀杀了秦疏。本来那一巴掌也没有多大力气,冷眼看着他辗转挣扎不欲理会。可不过片刻的工夫,秦疏就面如白纸,神志也模糊不清,手下无意识的将腹部衣物揪得极紧。辗转之间,隐约呻吟起来,却是连声气都越来越低弱。
易缜这才慌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杀人的心思不知不觉也丢到九霄之外。上前去将人揽在怀里,按住手不让他翻滚,以防伤着他自己……以及孩子。此外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秦疏被他紧紧搂着,不能动弹,然而稍一颠簸,秦疏脸上就露出痛苦的神色。细微的呻吟听在易缜口中,如牛毛小针扎在心尖上,只叫人六神无主,竟连叫人也忘了。所幸已经到了府中。易缜见外头还飘着雨丝,不敢贸然把人抱下来,急急寻了大夫过来。
他自己也伤着,只管让大夫先看看秦疏。青岚等一干属下要劝包扎,他满脸寒霜,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提了两次都无动于衷,于是也不敢多言。
只到秦疏那边大致稳定下来,他这才让人验看包扎。伤口虽在要紧处,并不深,
血流得有些多,他也觉得有些晕眩发寒。把整件事从头到尾一想,冷意更像是从背脊上升起来的,一点一点的将整个人吞没进去。
一夜没睡,既痛又恨,反反复复思量的都是秦疏。
然而终使心下怨恨,竟还是要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
易缜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一下心绪,这才慢慢走过去。秦疏在昏睡当中,并不会拿那种仇视的目光看他。然而在看到秦疏眉目的瞬间,易缜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对眼前这张脸,似乎是近似于思念的情愫。仿佛不仅仅是一夜未见。
他确定秦疏并不会立即醒来。这才轻轻在床边坐下,仔仔细细打量着秦疏。
天天看着这个人,他却没有在意,此时定下心来仔细打量秦疏,这人确实是瘦了,脸足足小了一圈。埋在厚实的被褥里,没了平日沉稳的神情,透出几分稚气,越发显得整个人都是小小的一团。
回想从初见到如今,细细算起来,自己对他实在算不得好好对待过,竟然找不出秦疏心里不当怨恨的理由。这样一想,心里就一阵阵的发慌。既想着日后定要好好待他,又怕见他醒过来仍旧对自己恨之如骨。
易缜心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没个主意。目不转睛的瞧了他一阵,不知不觉就伸手去摸秦疏的脸。
秦疏容貌生得好,五官俊秀精致。眉虽纤细些,可难得的黛黑。水墨远山般的一道,睫毛纤长浓密,乖巧地覆在脸上。易缜小心翼翼的抚着他的睫毛,暇想这般的眉眼若是生在个娃娃的脸上会是怎样的情形,想像了一番,觉得那也是十分好的。
易缜没发觉自己脸上带出点期待而满足的笑意,称得上温柔。他把怀里的小鼓取起来,拿在手上摇了摇,心里无端端就软得一塌糊涂。想想送礼那人也没有什么大错,昨天众目睽睽之下,燕淄侯对待秦疏的态度旁人看在眼里,再加上隐约的风声,会想到送这些东西来示好也无可厚非。
屋子里很静,小鼓咚咚的轻响,易缜一只手还轻轻抚在秦疏脸上,觉得手下似乎动了动,本能的就转过头来。他全然忘了小鼓还举在手上,模样十分的呆愣。
秦疏是真的醒过来了。眼里还有几分朦胧,茫然的盯在他脸上看了一阵,慢慢认出易缜来了,眼神也就跟着冷下来。
易缜此时还算识趣,知道他必然不愿见到自己,起身退开两步,连忙道:“来人。”
昨日那药里有不少安神镇定的成份,秦疏试了几次,都不能够挣起身来,于是只能冷冷的看着他。眼中一片冰冷。
易缜见他并无动作,略一迟疑,还是稍稍凑近一些,放柔声音道:“昨天的事我不再追究,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一些,他也是你的骨肉……”
秦疏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似乎想要说话。
易缜想了想,俯下身去:“你想说什么……”不料秦疏拼着全身的力气,住他口推了一把,正碰在伤口上。易缜一时痛得眼前发黑,手中的小鼓也掉了下去。
正有个侍卫随着大夫进来,连忙扶住了,看向秦疏的目光十分不满。
秦疏也是喘息不定,然而神情暴躁,还想挣起身来再往易缜身上抓上一把。
大夫连忙上前将人按住,不容他多动。秦疏挣扎了一阵,将气力用尽,由大夫扶着,昏昏沉沉的靠回枕上去。
“侯爷。”大夫忙碌了一阵,回过头来对易缜道:“侯爷还想要这个孩子,就让他少受些刺激。”
易缜伤口的疼痛忍过去,薄薄出了一身虚汗。木着脸不答话,身边那名侍卫有些不满,低声道:“你也不看看是他自己不知好歹……”
“闭嘴。”易缜十分不耐,记得这名侍卫是在外院当差,于是问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侍卫想起正事,正色回禀:“端王爷和太子殿下来了,正在前面书房等着侯爷。”
端王此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易缜脸色微变,叹息了一声,朝大夫道:“还请先生多费些心思,这孩子……”他声音一顿,低了下去。“我是很想要的。”
“这个自然。”何大夫颔首,送了他出去。拿了几件小事物进来放在床头,又把方才掉落的小鼓拣起来放在一处。突而低声道:“我是不明白你,既然如今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为何当初却要苟且偷生?”
秦疏在枕上睁开眼来,同何大夫对视一眼,神色苦痛而疲倦,然而什么都不能辩解。茫然的转过头去,却瞧见了一旁的几件孩童的玩物。伸出手来本想要推下床去,然而不知想到些什么,手顿在那儿不动了。
“这是前面段老板送来的,还非要托我和你说什么保重。也不看看这罪是不是人受的。”何大夫皱眉道。神色很是不屑。他自昨日得知秦疏住易缜身上扎了一刀。对秦疏的态度便明显的有所改善。对商贾这种趋炎附势的做法反而十分的看不惯。
“侯爷还特地让人送来,回来说不定会问起,我这才拿给你看看。你不愿意见着这些,这就收起来。”
说着一面要去拿,突然惊讶道:“这么全都是……”泽国风俗不同别处,小婴儿的玩具,也按男女在花纹式样上有所不同。纵然秦疏如今身份尴尬,只送些女娃的玩具,也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秦疏拉住他的袖子,对他微微摇摇头,低声打断他道:“拿过来我看看。”
大夫不解,还是依言递给了他。
秦疏颤颤的接过去,拿在手朝左翻来覆去看。
这些东西要送到这里来,自然是仔细检查过并无夹带的。何大夫见秦疏起先还有些发颤,神色也有些恍惚,然而看了一阵,慢慢的镇定下来,反而平静得有些吓人。
何大夫心里有些不忍,朝他身上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若是不愿意再受苦,我悄悄的配一付药给你,把它打了,也不过是疼上一阵的事,好过将来不尽的折磨。”
秦疏抬起头来,眼神一片死寂,然而朝着何大夫笑了一笑,没头没脑的道:“我饿了……”
何大夫一怔,只得去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再回来看,秦疏已经闭目睡下了。却似乎知道他来到面前。突而轻声道:“先生不必为我冒险,这孩子就如他所愿,烦劳大夫费心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何大夫也看不出端倪,不明白他是个什么心思,吁唏着劝了几句,秦疏都不再答。
等到粥点送上来,秦疏真正睡着了,一口也没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