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饵

苍岭之中，本来是没有人迹的。据说大约是数百年前，前朝的一位皇子，在一场规模堪称浩大的九龙夺嫡之战中落败伏诛。但他的亲信侍卫用自己的孩子，偷偷换走了皇子的遗孤，秘密潜逃到了边境。然后竟然裹挟了忠于皇子的几名边军将领和数百兵丁，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缒城而下，逃入了苍岭深处。数百年匆匆过去，昔日王朝已经雨打风吹去，昔日的皇子血脉也已经消失在了苍岭的松涛之中，但苍岭之中，却多了十几座猎人的寨子。大梁朝威德太祖开国之时，曾有谋士进言“入山剿匪”，太祖并未进兵，反而遣使入山，约定“不进兵，不纳赋，不征傜，朕子孙不绝，尔等猎族，永镇苍岭。”留金刀铁弓为凭证。于是这些猎人世世代代繁衍于苍岭之中，人数虽然不多，但男女个个习武识字，行动之中，颇有行伍风气，而且据说在猎寨之中，还留存有皇族异宝，所以才能在这险恶的苍岭之中，竟然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不落下风。因此南来北往的皮货山货客商们，统一称他们为金銮猎，其中最为骁勇彪悍的强大猎人，被称为皇猎，意为皇族之猎手，巡视天下，征伐兽群。然而不管称号多么响亮，这些昔日军人的后裔们，只能龟缩在这片山林之中，望着山下那片广阔的天下，与野兽争强斗狠罢了。更何况，每代之中，皇猎至多出得一人，要养成此类高手，除了上好功法，大量灵药，最为重要的是天赋异禀，极为难得。阿林上一辈人中，并没有皇猎，这一辈中有数人天赋颇高，守山哥便是其中一人。

少年阿林在树丛之中，如同一只猿猴一般迅速地飞舞腾挪，同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树下的猎人们押送着猎物，也加快速地行进。山中麋鹿体型壮硕，因此并不能宰杀后再运到寨子里，更何况山中多猛兽，血腥味非常危险。但猎人有猎人的办法，守山哥并没有杀掉那头鹿王，他扛着一头半大的幼鹿快速在山间奔驰，鹿王双眼通红却步伐散乱地跟在他身后，幼鹿的一枝鹿角和一条前蹄已经被撅折，守山哥的右手正轻轻地按在幼鹿的另一条前蹄之上。十几头傻鹿失魂落魄地尾随着鹿王盲目前进，在被猎人们殴打锤击腹部，呕吐完毕后，又被弓箭胁迫，盲目跟随着鹿王，踏上了必死的旅程。远处林子里，母鹿们不依不饶地远远尾随着。

阿林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他只是在担心路上遭遇狼群。几头最为壮硕的麋鹿身上，捆缚着在湖边射死的几头鹿，伤口被湖泥封死。遇到大型猛兽的话，凭着这些肉食作诱饵，完全可以周旋，但是碰到狼群，就完全不一样了。山中狼最是贪狠，自己这么一大群猎物，被一头狼盯上，就会引来一个完整的狼群，衔尾追击，包抄堵截，到时人能跑得了就不错了，猎物肯定是都得打了水漂。

突然，阿林的动作有了一个微微的停顿，皱了一下眉头，阿林吐出竹哨，吹了一个惊弓雁，树下的守山哥猛然站住，猎户们也约束着身边的麋鹿慢下来。阿林确定猎队站住之后，又吹了一个海上鸿，守山哥也吐出一枚短哨，吹了一个夜猫子笑。这是寨中的哨语，夜猫子笑的意思是“小心”。

阿林将短哨压回舌下，轻手轻脚地顺着树枝向前爬去。他的动作虽然迅捷，但并不散乱，配合着他悠长而稳定的呼吸，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韵味。这是寨中的炼体诀，孩子们从记事起就开始练习，可以强身健体，明目清心。阿林从小练习炼体诀，已经养成了习惯，无论是吃饭走路，战斗奔袭，甚至睡觉时都在练习。这炼体诀也让他的身体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手可以感觉到野兽的呼吸，他的鼻子可以闻到风的流动，他的耳朵可以听到地面的震动，他的眼睛可以看清黑暗中的蛇，他的刀可以斩落飞过的燕子，他的箭可以射落山崖上的鹰，他的腿可以追上森林里狂奔的狼。所以他成为了寨子中最年轻的斥候。但是，阿林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金銮猎，据寨中老人讲，他是猎人们在森林中捡来的，当时他还是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因此他只能学习寨子里每个孩子都能学的炼体诀，并不能学习其他的战技功法。所以他的力量远远不如他人，其他猎人用角弓雁翎箭，他只能用木弓雀羽箭，所以他也只能当一个斥候。

他刚才听到了呼吸声，粗重而浑厚，所以他需要去侦察。轻轻越过十数棵粗可合抱的大树，看到树下的一幕，他的眼神骤然收紧。立刻，悄然缩手缩脚地退回来。

树下是一头巨大的熊罴，高可及丈，体型壮硕，爪牙锋利。前腿短，后腿长，却是一头异种，这种熊罴可以后腿直立行走，远远望去，如同人类一般，更兼性情狡诈残忍，因此被称为人熊。这种人熊不仅力大无穷，而且行动敏捷，奔行之时疾俞奔马，树梢腾挪如同猿猴，最是难惹，几乎是山林之中，最为凶猛的猛兽。即将入冬，人熊已经长齐了一尺余厚的长毛，然而身上却有几道横七竖八的伤痕，想来受伤时伤口过深，以至于不能长毛，更显威武狰狞。人熊身下是一只山獭子，獭子的左侧肩部已经完全塌陷了下去，血肉模糊。应该是在山中觅食，被潜伏的人熊抓了个正着，一掌拍扁。

轻轻从树上溜下来，碰上守山哥问询的目光，阿林开口：“一头人熊，公的，得有两千多斤，在吃一头獭子。”守山哥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阿林点点头，继续说：“天快黑了，不能浪费时间，我去引开它，其他人不行，你行，但我制不住这头鹿王。”守山哥点点头：“小心。”说完手伸入怀中，捏住了脖子上挂的一枚骨坠。阿林伸出手摆了摆，“你得留着，路上不好走。我把它引到一线天就行。”守山哥沉吟片刻，说道：“你若回去，我荐你入祖先堂。”阿林摇了摇头：“再说吧。”守山哥苦笑了一下，摘下了腰间的一柄猎刀递过去，“小心。”阿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伸手接过刀，来回抚摸。这柄刀刀背偏厚，弧度极大，弯如圆月，黑水牛皮刀鞘，把手处有一铜环。但阿林并没有把刀拔出来，他摸索了一会儿，将刀插在腰带上，又摘下来背在背上，终于还是把刀掖在背后，刀柄冲下。然后迅速爬上树，消失在枝叶之中。

阿林再次摸到了人熊头顶的树丛之中，人熊已经开始撕扯獭子的血肉。人熊几乎是山林中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因此向来是现抓现吃，从来不用担心周围的危险。而这对猎队来说确实很大的隐患。因此阿林不能拖，他的目的是激怒这头人熊，将它引到其他地方去。阿林在树顶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看了看退路，腰间守山哥送的弯刀很舒服地贴在背上，让他感觉很安心。

他从怀里捏出几枚中部带孔的小铁片，取出箭筒中的雀羽箭，将铁片轻轻地套在箭簇上，确定卡牢后，用小刀在每一支箭身上刻出三道血槽。一筒雀羽箭全部处理完之后，向树下看去，人熊已经吃净了獭子腹部的血肉，正在伸爪子捞肠子吃。阿林举起猎弓，将一支箭搭在箭台上，加速运转炼体诀。当人熊捞出一块獭子脏腑塞到那血盆似的大口中，上下牙床即将咬合，准备品尝那肥美的膏腴和血液之时，“嘣！”地一声弓弦炸响，羽箭已经准确地深入到了人熊的右眼之中，尾羽兀自颤动不休。“嗷！！！”短暂的停顿后，山林之中响起了人熊愤怒的吼声，惊起成片的鸟儿，于此同时，桦木短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吹的是雁南飞。

西风紧，北雁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