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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意楼的二楼。
林用在陈济川的陪同下,想吃的吃,想喝的喝。
自老板得知他是林部堂的公子后,更是格外殷勤,亲自陪在一旁端茶倒水。
林用自小就是在如此环境中长大,在归德时如此,到了京城里后更是如此,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林延潮平素管教他太少,他又不怕林浅浅,唯独对徐光启惧了几分,剩下余子当然不在他眼底,也没有人敢得罪他。
现在林用吃得肚皮圆滚滚的,推碗道:“饱了,饱了。”
一旁老板陪笑道:“林公子,还有一道鳝鱼未上,此菜是本店名品,也是淮扬的名菜,保准公子满意。”
林用听了道:“我都吃了这么多,还要啊,饭钱老贵吧!”
老板连忙摇手道:“不敢不敢,我哪里敢收部堂大人的钱,小店得部堂大人驾临已是蓬荜生辉了。”
林用当即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爹说了不能吃白食。”
老板陪笑道:“这是哪里话,若是公子非要如此,那么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部堂大人乃是当今文宗,若是他今日肯赏脸给小店提两个字,那么小人三生三世也是感激不尽啊。”
林用闻言道:“那你要去问我爹好了。但题与不题,我不能给你担保。”
老板陪笑道:“不敢,不敢。公子尽管享用,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烧得一手好菜。”
林用听了老板的话,顿时放下心后,又夹了一块点心。
就在这时,林延潮从三楼下来,张泰征,李汝华,杨知府,李墨祟等官员众星捧月般地跟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当即召林用过来,当即道:“这两位可是你的年伯,快来见过。”
林用一一向张泰征,李汝华行礼道:“年侄林用见过年伯。”
说完林用拜下,张泰征,李汝华都是口称不敢,都是伸手扶起。张泰征笑着对林用道:“世兄仪表不凡,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出门匆忙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玉佩世兄拿去戴着玩。”
李汝华素来为官清廉,所以从来没有准备,当下说回府后准备一份赠予世兄。
这同年的官场称谓上,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大或者小,一律都是彼此互称年兄,然后自称年弟。没有密切的关系,贸然以年纪称呼对方,反而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
年伯也是这样,无论对方年纪比自己父亲大或小,一律称年伯。而自己同年的父亲,一般不称年伯,但到了清末时称谓不怎么严谨,就都可以称年伯了。
而对于年家子,不是称年侄,年侄是自称,张泰征,李汝华第一见面必须称林用为世兄,而自称愚。
同理老师对学生一般称对方为贤弟,关系密切的才称对方表字,甚至是名。
林用看了林延潮一眼,林延潮知道张泰征的玉佩必然名贵道:“如此宠坏了小孩子,但既是年伯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林用这才将玉佩放入怀中,然后称谢。
后面杨知府,李墨祟,马会长等人见了也是很想送礼以结好林延潮,但他们却没有这个资格,也只能感到十分遗憾了,只能一一向林用见礼。
林用看到这些人对自己父亲前倨后恭,心底也是变化。
然后林延潮离开了得意楼,前往李汝华的巡盐衙门。
林延潮与林用同坐在马车上,这时林用突然问道:“爹,你不是一向交待我不可随便收礼,但今日为何会让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他们的礼物。”
林延潮看着林用,也是笑了笑,当即道:“你还太小不知大人的是是非非。”
林用还太小当然不知道何为年家子?
他自己当初正是因为年家子的身份,得到了申时行的赏识重用,林烃帮过申时行,所以申时行也要投桃报李,
否则即便林延潮就算中了进士,申时行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三百门生里特别照顾林延潮呢?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后面很多事才水到渠成。申时行担任了首辅后,林延潮的仕途上就一路开了绿灯。
所以林延潮将儿子亲自引荐给两位同年,也有一点私心在其中。
林延潮想了想道:“你以为张年伯如何?”
林用想了想道:“此人感觉很是厉害,除了爹以外,旁人都甚是惧他。”
林延潮欣然道:“他的爹是前首辅张文毅公。”
“难怪。”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张年伯有今日成就并非全仰仗文毅公之故,若真的全依仗其父,早晚是会失势的。所以哪怕他是皇帝也是一样,天子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并非他仅仅是先皇帝的儿子,当今皇上以往也是十分勤学的,而且驭下有术。”
“那爹爹要我收下张年伯,李年伯的礼物有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道:“那就是人情了,身在官场也不可能全然不讲来往。比如爹今日能身居高位,全然归咎于读书考取进士,三元及第,以后为官后的勤勉,这也是不对的。”
“我有今日离不开天子与申相爷的赏识,以及官场上朋友的帮衬,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运。”
林用点点头道:“爹这么说是不是徐先生常告诉我的,看人要看长处,看自己要看短处。”
林延潮失笑道:“这样讲还是太着意于心上了,不过也无可厚非就是。”
林用当然听不懂,什么叫太着意于心上。
林延潮当即问了一句道:“那么话说回来,你以后想不想当官?”
林用想了想道:“当官太麻烦了,不想当。”
林延潮深觉得自己今日的良苦用心都白费了:“那你想要当什么?”
“就像船上的徐先生一样,我觉得他的尽地力之学就很好。”
林延潮顿时无语。
“爹,那你为官是为什么?是为了当大官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问得好,当年我的业师林讳诚义先生也这么说过。他一直希望我能官居一品,如张江陵那般入阁拜相。他说当大官很好,但不是为了汲汲于富贵,既然是当官就不要避讳自己要当大官的想法,因为官当得越大,就越能给天下的百姓办更多的事,为天下苍生百姓谋福祉,如此不是官当得越大越好吗?”
林用认真地道:“那爹你眼下当了大官了,那么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林延潮道:“没有,其实为官之人大多所为并非自己愿为之事,言自己愿言之语,如此固然避免了马失前蹄,但一辈子也很难得意。”
“也有的人初时抱怀抱负,心想隐忍一二,等待权柄在手后再一革积弊,故而他们一忍再忍,等到真正可以有作为反而不敢为了。这为官与为人一样,初时是什么样的,以后也是什么样的。说是矢志不忘,非内心坚韧者不可为之,倒不如能下破釜沉舟之心。”
“你已是长大,作为你的父亲当问志了,但将来要不要为官,我也不勉强你,自己选就是。但书是一定要读的,功课不可拉下。”
林用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久林延潮回到巡盐衙门。
又过了一阵李汝华也已回到巡盐衙门,一到衙门即去找林延潮。
见李汝华有几分举棋不定,林延潮也知道方才他进展不太顺利。
李汝华道:“启禀部堂大人,李某虽奉圣命,巡查两淮盐道,看起来很是风光,两淮官员无不要听李某调遣。但部堂大人是京里来的,也知道两京十三道御史有两三百人,地方再大的官到了京城也小官,李某更是微不足道,在朝堂上没有说话的分量。”
林延潮道:“诶,茂夫,天子,元辅派你到扬州,就是信你用你。否则朝廷眼下苦于两淮盐政积弊已深,为何不派别人,不问当地官员,而是将兄台从京里派至地方。”
李汝华长叹道:“乘部堂大人看得起来,李某在元辅那说话或许有些分量,但两淮盐商背后哪个没有人撑腰,就是李某要取缔的牙行背后也有操江衙门。”
顿了顿李汝华道:“实不相瞒,两淮的牙行给李某三万两银子说交个朋友,被在下回绝后,又送了数名扬州美女,他以为李某会就范。但这几个牙行的老板不是一般人,他们敢到这一行,就算没有人撑着,也是心黑手段狠辣之辈,不过即便如何,李某大不了把命送到这里,但盐法的积弊一定要革除。”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梅家介绍与你呢?”
李汝华道:“梅家有三万引盐押在仪真囤场,只要部堂大人一句话,下官立即让梅家的船离开扬州。”
林延潮笑了笑道:“哦?”
李汝华道:“李某为官虽然愚直,但分寸还是知道的,别人的面子,李某可以不给,但部堂大人的面子李某一定要给。”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也不枉了我将梅家引荐于你了。”
“部堂大人的意思?”
林延潮道:“朝廷的用意是将两淮的盐税都收上来,补足亏空,至于是谁收的要紧吗?”
李汝华目光阴晴不定,林延潮从袖中取出一纸片交给李汝华道:“你先过目。”
李汝华看了这纸片后,吃了一惊道:“这是补买之法。大元宰相耶律楚材在位时,有商人欲以一百四十万两钱补卖天下税课,耶律楚材说,商人缴一百四十万两,但就要从老百姓那双倍收之,如此天下百姓哭也。”
林延潮道:“李巡按继续看下去。”
李汝华复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又看了下去当即道:“用收来的盐课再去边商那买粮,不可,不可,这是要废除朝廷一直以来的开中法,此举改动太大,朝廷那边不会答允的。”
林延潮看向李汝华问道:“那茂夫你的打算,是整治囤商,私盐,牙行哪一边?”
“但平心而论这些囤商是谁也扳不倒,徽商晋商早就铁板一块,至于私盐,私盐的武装比官兵还强,若强行围剿,剿之不尽,万一激起民变就事大,私盐也剿不得,所以只好对付牙行对吗?”
李汝华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林延潮道:“可是就算取缔牙行,盐商固然可以多得钱,但盐商就会把多出的盐税缴给朝廷吗?如此便宜的是能销盐的囤商,但为朝廷开中的边商依旧无法兑得盐引。”
李汝华漠然。
林延潮当即道:“两淮的盐法朝廷变革了多年,从官收,再到民收,再从先官收后民收,到现在先民收后官收,最后的结果呢?为朝廷开中的边商,手里的盐引无法兑付,两淮私盐走私更加猖獗,余盐的钱也收不了。所以本官能给出的办法,唯有如此了。”
李汝华疑道:“可是盐商会支持吗?他们不是傻子。”
林延潮笑了笑道:“可以让他们子孙相继,如此就一劳永逸了。”
李汝华吃惊道:“子孙相继,这些囤户,他们从朝廷盐税中谋去无数的钱财,但部堂大人不打压人,反而与他们为友,还要让他们世世代代把持两淮盐业。”
林延潮点点头,打不死你,就与你作朋友,这一点很腹黑,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谋身之道。
李汝华脸上阴晴不定,他知道他在天子,申时行,以及户部那边人微言轻,所以若真的要推动两淮盐法的改革,必须让林延潮替他说话,但是林延潮的意见实在是推翻了他原先的见解。
身为朝廷官员,首先想到的是朝廷,百姓的利益,怎么能替商人牟利呢?
当日晚上,梅家的梅老爷子,梅大公子,梅侃三人一并来到巡盐衙门。
林延潮,李汝华还有按察使莫仰之都在官厅里接待了他们。
梅老爷子看了手中的纸片一阵,然后向李汝华问道:“巡按大人,敢问这新盐法叫什么名字?”
李汝华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是纲运法,这也是我们巡盐衙门刚刚商讨过的,梅老爷子在两淮多年,吃过的盐比本官吃的饭还多,这盐法如何还请指教一二。”
梅老爷子当即道:“不敢当,不敢当。若是老夫没看错,巡按是要将淮南分为十纲,每纲辖一地,出十万盐引,其中九纲行新引,一纲行旧引,然后每纲由一名或数名盐商认领,子孙永继,以为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