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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城外十里,数不清的巨大丧幡连接成片,素衣白麻的宗族、官员、军士和老百姓满脸哀戚,面朝北方静静而立。
天很蓝,没有风。
似有隐隐的雷声自远方响起。
当隆隆之音渐行渐近,一支浩荡的军团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们稳稳前行,盔甲上,战枪和马匹上都系有白麻,随着他们的步伐飘展成海。
队伍最前方的正中央,一辆挽着重重白绢的黑色灵车,灵车边一女子,肩背笔直,一身重孝。
等候的人群中,同样一身孝服的国公夫人托娅忍不住全身一颤,喃喃的一声“公爷”,双膝已弯了下去。
身畔的南江云和南江雨一边扶着母亲的身体,泪水也一边夺眶而出。
抽泣的声音不断响起,达官显贵们纷纷跪倒,立于众人之前的南怀仁与身周几人对视了一眼,咬了咬牙也跪了下去。
他自是不想跪的,这一跪跪的到底是死去的南怀瑾,还是接掌了靖北鹰符的南江雪呢?
他怎会承认她的权力?
他怎能在那个小丫头面前屈膝下拜?
但面对国公爷的灵柩,他这个臣属和弟弟,又怎能不表现出足够的哀痛与尊敬?
泪水在南江雪看到母亲的时候迷满了双眼。
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既而跳下坐骑,默默朝前方走去,步子很快,却又极稳。
在她身后,所有的骑士都下马肃立,整齐的动作伴着战甲的铿锵之声,落进人们的耳中,震入人们的心里。
“娘。”走到母亲身前,南江雪跪在了地上,声音很轻,但握住托娅的手却很是有力。
“小雪……”托娅看向女儿。
“姐姐……”南江云和南江雨也伸出手去,放在了南江雪攥着托娅的手上。
鼓声响起,身披彩羽的巫者和赞者跳起了迎灵的舞蹈,那鲜亮而摇荡的色彩,在一片素白之间,在丰盛的伊什那草原之上,似一朵昂首怒放的生命之花。
一阵鹰啸从头顶传来,有振翅的雄鹰盘旋于高高的天空,和着大地上的鼓声与舞蹈,竟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悲泣不止,有人默默垂泪,南怀仁的眼睛盯着挺拔而立的南江雪,一双瞳子忽明忽暗。
他设想过她可能的反应,是痛哭失声来博取同情,还是出离愤怒以先声夺人,但是都没有。
尽管脸色那般苍白,尽管睫毛上泪光闪烁,但她依然挺拔地站在那里,像草原上的海子,深邃沉静,倒映着辽远的群山和群山上的广阔蓝天。
而他们身后的雪狼和赤雷,也如渊渟岳峙,却又可以在任何一个瞬间倒海翻江。
这让他感到气闷,甚至一种更加令人恼怒的心慌。
她竟然没死!
杀手死士、雇佣兵团,甚至极北的重甲骑兵,层层追杀,竟没能杀死她!
而南怀瑾,竟也在他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设计中逃出生天,一路奔去北线,然后在临死之前昭告天下,将北地的军政大权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好胆量!好谋略!
只是,她终究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小丫头罢了!
他有什么可气闷心慌的呢?
没了南怀瑾的纵容庇护,难道她还真以为自己可以跟过去一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难道她还真以为自己手中的靖北鹰符,可以让北地上下口服心服,俯首听命?
十里车马丧幡,灵车一路前行。
钟声长彻,燕京城内外城门大开。
盛夏时节,整座城池却如被白雪覆盖,街边的房舍都自觉地挂起了白幔,身着素服的老百姓默默地站在道路两侧,当那刻有金色鹰纹的黑色灵车辘辘而过时,他们伏跪在地,延绵起一片哀声。
他们的国公爷,他曾经身披战甲从这里整装出发,奔波于北地的边关,沙场浴血,保境安民,一场场征战,一次次凯旋,从世子到宗主,他身先士卒,阻挡着敌人的狼烟铁蹄,他带出了一批批北地的大好儿郎。
褪下戎装,他依然殚精竭虑,推出一系列改革的政令,让这块土地不断阔开宽整的道路,繁荣的城乡,迎来一个又一个蓬勃的春夏,富足的秋冬。
他曾经步上街头,微笑着坐在某处,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市,或是买上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兴致勃勃地跟其他客人聊着天。
有人认出了他,对着他俯身下拜,他急忙搀起他们,笑问大家平日里做什么营生,家中可能吃饱穿暖,受了欺负可有人为他们做主撑腰?
将银钱塞进那讷讷的老板手里,他爽朗一笑,“再帮我装几个,回去好让夫人也尝尝。”
他从不回避积弊陋习,雷霆手段,让人望而生畏,然而他又总是怀着一颗仁慈之心,惟愿江山如画,百姓丰宁。
人们敬重他,爱戴他,希望他长命百岁,泽披四方。
然而,他却骤然薨逝,这漫天飞舞的冥纸犹如层云压顶,让他们悲戚且张惶。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一个雄姿英发的人如今竟躺在这黑漆棺椁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南境的堇翼军会全副武装地跟随三爷北上燕京城。
他们不知道许多达官显贵那满脸的讳莫高深到底说明了什么,也不知道灵柩旁的那个年纪轻轻的北地女继承,从今往后能带着他们走向何方。
猜度与权衡,阴谋与暗战,已在上层开始了激荡交锋,也拷问着“江山如画,百姓丰宁”和“权利与生死”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公爷到底是怎么死的?在临确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自人群中响起,打破了哀泣的氛围,引发出一片不安之声。
“公爷为什么会去临确城?”
“什么人刺杀了公爷?”
“公爷离开燕京时还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
有人忿然,有人沉思,有人疑惑,有人担忧,各式各样的目光随着这些有意无意的议论甚至喧嚷,尽皆汇聚在了南江雪的身上。
南氏宗族也向南江雪看去,南怀仁则微垂着眼帘,一语不发。
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南江雪脱开人群,迈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鹰卫统领冥犀和贴身护卫墨碣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南江雪微微仰头,做了个深呼吸。
“我想知道,为什么孛日山会烧起漫天的大火,为什么五千来历不明的武装队伍会藏匿山中,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射中了我父亲的心脏,这幕后的主使又是怎样的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杀害北地的宗主,靖北军的主帅!”
悲哀而沉冷的声音从女子喉间响起,撞进了绵长的街道上每个人的耳中,“敌人?渠宛?极北?还是别的势力?”
“一千鹰卫,仅存一百三十六人,草场一片焦黑,山谷血流成河,若没有家贼作祟,在我北地的土地上,他们又如何能这样暗度陈仓!这样长驱直入!这样肆虐猖狂!”
“在我赶赴临确城的途中,又何以会遭到连番截杀,那般的不计代价,那般的不死不休,想要的,究竟是我南江雪的命,还是我手中的靖北鹰符?!”
她的声音依旧悲哀而沉冷,却如重锤一般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那画面如此真实,问题如此锋锐,令得那一双双看着她的眼睛专注而又茫然。
冥犀攥着剑柄的手暴起了青筋,托娅的身体轻轻颤抖,南江云和南江雨一左一右站在母亲身边,紧抿着嘴唇,杀气陡涨,他们身后的一众宗亲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南怀仁的脸色则变得有些阴沉。
“为什么去临确城?”并不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清冽的目光扫视着四周的人群,“因为,父亲相信临确城。那里有誓死护卫北地的热血儿郎,那里有跟他并肩浴血的兄弟同袍,他可以在那里交托生死,在那里,把心之所想,心之所愿,说个清楚明白!”
“大小姐的意思,是燕京城不可信吗?”又一个声音响起,人们环顾四望,却找不到发声之人。
“可信吗?”南江雪冷冷一笑,“若是可信,我三叔何用调动堇翼,兵发燕京?”
南怀仁眸光微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
“父亲光明磊落,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北地的安宁富足。如今他英年早逝,四方虎视眈眈,渠宛沉兵西境,极北厉兵秣马,江雪虽然年轻,但狼烟起处,必见江雪身影。”
“而我希望,当我与儿郎们沙场搏命的时候,北地政令不更,郡府如常,农牧不辍,商贸顺通,所有人各司其职,明辨是非,安心劳作,不得过且过,不自乱阵脚,否则,即便我们胜了战场,也会输了将来。”
南江雪说着抬臂拱手,“谢谢大家迎我父亲入城。今日天地为坛,万千祭念,厚义长情,我靖国公府纵是拼了满门的性命,也定会守护南怀瑾的心之所想,心之所愿!”
朗朗的女声传播开去,偌大的燕京城哀声再起,热泪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