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夺城

破落的土石堡里清出了一块地方，摆了一些酒肉，分三方落座。

伊勒德和乌兰巴日一方。

南江雪和云朗一方。

帖木布赫……和他自己一方。

南江雪似乎有点饿，自顾自地开始吃东西，伊勒德和帖木布赫却都没动。

“伊勒德族长面子大，竟能劳动北地大小姐来找我。却不知有什么吩咐呢？”半晌之后，帖木布赫开口说道。

伊勒德清了清喉咙，忍不住去看南江雪，见她吃的依然勤勉，于是又干咳了几声。

抬眼看见伊勒德射过来的不善目光，南江雪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笑吟吟地说道，“哦，城主跟世子本是好邻居，大概有些话不太方便说，那不如由我先代劳一二？”

伊勒德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说，你这坏丫头，废话可真多！

“南大小姐请说。”帖木布赫道。

“鞑塔人盯上了敦达尔城，想来帖木布赫城主最近一定很烦心吧？虽然我见到城主的时候，城主正跟美人翻云覆雨，不过劳逸结合也是好的。”

南江雪话一出口，包括云朗在内的几人都是齐齐一呛。

她真的是靖国公的女儿吗？帖木布赫心道。

这丫头！真是口没遮拦！伊勒德心道。

怪不得贺兰将军叫她祖宗……云朗心道。

“江雪不才，便帮城主略作分析。”南江雪对他们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仍旧是那张笑吟吟的脸孔，“城主有几种选择。第一，跟鞑塔人开战，誓死保卫敦达尔。不过依我看，城主手头的兵，怕是打不过他们。”

这是事实。长于经商的帖木布赫，的确对养兵和用兵都不在行。和鞑塔人打，那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

“我的确打不过他们。”帖木布赫道。

南江雪点点头。“第二，弃城，另起炉灶，虽然得过一段吃不饱穿不暖被人驱赶追杀的流亡日子，不过以城主的聪明才智，或许再过个几十年，还能再造出个敦达尔。哦，如果城主心中不忿的话，可以在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敦达尔，不让鞑塔人占便宜。”

帖木布赫看着南江雪。心道，这是什么破主意，再过几十年我都去见天神了！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被人驱赶追杀，锦衣玉食惯了的他想都不敢想。

“看来这个选择城主也不中意。”南江雪笑道，“那么第三个选择，向鞑塔献城投降，然后听天由命。”

这个选择他不是没考虑过。朝伊勒德看了一眼，帖木布赫问道，“南大小姐应是还替我想了第四个选择吧？”

“不错。”南江雪微微一笑，“第四，跟萨日族长伊勒德合作。”

“如何合作？”帖木布赫道。

“你有城，他有兵。迎萨日族入城。”

帖木布赫胖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阵抽动。

原来伊勒德也想要敦达尔城！一个伊勒德本也不是什么大患，可偏偏他神通广大，背后站着一个北地的大小姐，而这位大小姐如今还攥着他和他老婆孩子的命！

“那我想请问，我是应当在城中为萨日族让出一片地方，还是……”他看着南江雪。

南江雪含笑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城主只需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伊勒德族长就可以了。”

尽管对这个答案已有觉悟，但听到南江雪这么理所应当地说出口，帖木布赫还是忍不住现出愠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变幻不定，连伊勒德都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脸，觉得这样实在是有点恬不知耻。

“南大小姐替我想的这第四个选择，其实跟第三个也没多大区别。”压制住心中的郁气，帖木布赫苦笑道，“都是献城投降，只不过前一个是把敦达尔城给鞑塔人，后一个是给萨日人。这不能称之为‘合作’。”

“与其这样，我为什么不选择鞑塔人呢？若我迎萨日入城，鞑塔还是要进攻敦达尔，伊勒德族长可能挡得住？若挡不住，只怕我会死的更惨吧！”

“这次鞑塔带兵过来的是苏合，骑兵五千，步兵一万，不多。伊勒德族长据城全力打这些人，还是颇有成算的。”南江雪道，“其实都不用伊勒德族长出手，我手下的儿郎最近也闲的很，活动活动筋骨他们定然欢喜，而我想，鞑塔的阿拉达图也不太会不给我这个面子，非要跟我的朋友为敌。”

帖木布赫心中一动。若靖北军出手，阿拉达图一定有所顾忌，起码在与北地的休战期不会对敦达尔轻举妄动。

“接下来让我们再说说‘合作’。”南江雪笑了笑。

“所谓合作，我的理解是双方获利。城主若把敦达尔给了鞑塔，且不说城中的老百姓，你和敦达尔的一干贵族，即便不被砍脑袋，也会沦为奴隶，你的妻子、美妾会被他送给立功的勇士，你的儿女会当成低等的仆婢，阿拉达图是不会好心养着你们的，我说的，可对？”

帖木布赫的脸色有些发青。阿拉达图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否则他可能一早就选择了献城。

“但伊勒德族长不同。萨日族本就是由不同部落的人组成的，他们彼此帮助，相亲相爱，他们对流离失所的人都会施以援手，又怎会不善待为他们提供了一座城池的城主你呢？而且伊勒德族长说，若要让敦达尔安全、富足，他今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的帮助。”

南江雪嫣然一笑，“所以城主，你可以继续待在敦达尔城里，继续和你的老婆孩子过好日子，继续和你的美妾翻云覆雨，这不是你因为这一‘合作’所获的利吗？”

“咳咳咳！”听南江雪又提到了“翻云覆雨”，伊勒德忍不住一阵咳嗽，不过这次，帖木布赫和云朗都没什么反应。帖木布赫正在快速分析，云朗则已迅速习惯了他家大小姐。

“至于伊勒德族长所获的‘利’，那便是族人的安乐和更大的力量。”只见南江雪笑眯眯地续道，“不过这个‘合作’是否公平，还是由城主和族长讨论吧。”

“云朗，”说着她转向羽林统领，“我说了半天话，闷的很，陪我去外面走走，欣赏欣赏月色吧！”

“是。”云朗起身，“不过大小姐，今晚没有月亮啊！”

“谁说没有？”

“啊有的有的！”

两人叨叨唠唠地走了出去。

※

三日之后，在雪狼和萨日军队的护卫下，萨日族车马辘辘，浩浩荡荡进入了敦达尔城。

别看帖木布赫喜欢享乐，但安排起萨日入城的一应事务来，那也是井井有条。

为表诚意，他本想忍痛割爱，把自己的城主府让给伊勒德——毕竟城主的位子现在是人家的了，但看到那华丽的屋舍，伊勒德大感眼晕，决定还是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帖木布赫大喜之余，立即表态，要让人建一座符合族长气质的住所。伊勒德也懒得理他，着手安排敦达尔城的各项防务，族人的安置则交给了乌兰巴日。

乌兰巴日有些头疼，但他很快发现，帖木布赫对此很是尽心，族人与敦达尔原住民之间也很少发生冲突。这倒让他对那个胖子少了几分此前的轻视——有着一颗精明的商人头脑的帖木布赫，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得到的“利”是什么，以及如何保障这个“利”能踏实地攥在自己手里。

如今，他的“利”来自伊勒德，他当然要全心全意为伊勒德办事，与之相比，什么“城主”的头衔，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鞑塔苏合的军队并没有现身，兵临城下的反而是另一支队伍，为首一个彪形大汉，着一身北戎服饰，气势逼人。但无论是伊勒德还是帖木布赫，都想不起极北有哪个部落拥有这样一位彪悍的将领。

“他是我的人。”南江雪解开了两人的疑窦，“靖北北线黑旗军亥字团佐校霍亚。开门吧，世子。”

亥字团的一支骑兵队狂飙一般进入了敦达尔城，把城里的老百姓都吓的不清，守城的萨日大将胡和鲁盯着霍亚和他的军队，脸上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标准表情。

“大小姐。”向南江雪躬身行礼，霍亚嗓门洪亮，“禀大小姐，苏合被末将赶跑了，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咱们就吓唬了吓唬，不过儿郎们感觉不过瘾，如今都不大痛快。”

“少废话。”南江雪笑斥道，“让你带给苏合的话可带到了？”

“带到了。”霍亚嘿嘿一笑，“末将跟苏合说，我们大小姐在韶良被伊勒德那小子给算计了，这次特地来找他晦气。结果一见之下，相谈甚欢，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再有就是敦达尔的城主和伊勒德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近日决定干脆大家变成一家人算了，将来一起保卫敦达尔城，邀我们大小姐去做个见证。我们大小姐很是乐意，如今你带兵过来，是要坏我们大小姐的兴致吗？大小姐，末将说的可对？”

“不错。”南江雪笑道，“苏合怎么说？”

“说既然如此，他们就不打扰了。请大小姐尽兴。”霍亚笑道，“不过他自己看上去倒是很扫兴的样子，哈哈哈！”

众人见霍亚说的豪爽，但对南江雪却也是毕恭毕敬，都忍不住朝那年纪轻轻的女子多看了几眼，帖木布赫则抽了抽嘴角。

这北地的大小姐还真是老辣，什么“关系一直很好”、“大家变成一家人”、“将来一起保卫敦达尔城”，这是在鞑塔面前彻底绝了他的后路。唉，反正那个什么后路，也是惨不忍睹，不要也罢。

伊勒德的眸子则有些幽深。原来除了羽林和雪狼，这丫头还动了黑旗军，思虑的如此缜密，算计的也是这般清楚，她还真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

靖北北线军并没有大批进入敦达尔城，而是在城外扎营，静待他们的主将南江雪。

其间的一个小插曲是，萨日小男孩多吉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胡和鲁和霍亚的比试，起因是霍亚在发现这个该死的小骗子的时候抬手敲了他一记暴栗，引发了胡和鲁的不满，两个人高马大的戎人拔刀相向，像刮起的一阵龙卷风。

两人激斗百余回合依然不分胜负，最后被南江雪一剑迫退双方，霍亚倒没什么，一众极北人全都惊掉了下巴。

“丫……丫头，你这功夫，是怎么练的？”胡和鲁瞠目结舌。

“你怎么敢喊我们大小姐丫头！”霍亚怒目相向。

“怎么了？她难道不是丫头？再说我喊她丫头，她也从来没反对啊！”胡和鲁瞪了回去。

夕阳西下，南江雪和伊勒德立于敦达尔城头，看着热闹的城市和城中升起的道道炊烟。

“很美吧？”双肘支在城墙上，南江雪微微倾身，“恭喜世子了。”

“也要恭喜大小姐了，除了每年的千匹战马，大小姐更在意的是你们从此在极北多了一股力量用于牵制鞑塔吧？”伊勒德冷哼道。

“你说的对。”南江雪答的直接。

“你不怕我反而跟鞑塔联手，从此成为你们的心腹大患？”

“鞑塔可选的联合者不少，你不是阿拉达图喜欢的那个，特别是，如今他以为你跟我们关系密切。”南江雪道，“而且，你也不会跟鞑塔联手。”

“为什么这么肯定？不错，我跟鞑塔有仇，但跟北地也是世仇。”伊勒德道。

“何为世仇？300年前的战争而已。那时候没有你，也没有我，如今大家只不过为了各自的生存，继续着打打停停的战争。国与国之间，合与战，多因厉害，少因恩仇。”南江雪注视着前方，目光有些深邃。

“但你跟鞑塔的仇，却是鲜活的经历。当然，如果世子和阿拉达图当真都能跳出这样的经历，确实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那就打好了。”没看他，也没变化姿势，她的一句话说的那般轻描淡写，让人感到的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伊勒德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继续落回眼前的这座城，这座他拥有的第二座城——第一座曾是他的家，坎布城。

“你一个小丫头，落地起便金娇玉贵，懂得什么利害恩仇？”半晌后，他沉声说道。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南江雪微微一笑。

伊勒德没理她，又或是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时，只听南江雪续道，“帖木布赫跟萨日的勇士不同，可能也不合你的脾气，但他在城务和生意上是一把好手，世子好好用他吧。部族的兴衰，除了能战的军队，还有不少事都很重要。让他继续享有他的富贵，握有一定的权力，对世子会有好处。”

“算是额外附赠的箴言吗？”伊勒德挑眉道。

“对。这几句话就不向世子讨要战马了。”南江雪朝他一呲牙。

伊勒德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看她，“你要走了吗？”

“是啊。”南江雪道，“我是靖北北线的兵，办完了差事还呆在这偷懒，回去会挨板子的。”说着朝他灿然一笑，眼中闪动着落日的波光，“我先走了，多吉说晚上带我去吃好吃的。世子继续欣赏你的城吧！”

“就知道吃！”伊勒德道。

“民以食为天，世子要记得。”南江雪边走边朝身后挥了挥胳膊。

“南江雪！”伊勒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道，“我欠你的人情，日后定会还你！”

“不急。不还也行。”女子也不回身，再次挥了挥胳膊，似是并不在意。晚霞落在她的身上，一席白衣看上去竟满是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