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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湜把卢宾之带到自己府上,马上摒退左右,引他进入书房,紧张地道:“希廉,你怎来了长安?”
卢宾之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袍袂一掀,翘起二郎腿,乜着他道:“怎么,澄澜兄觉得这长安城小弟就来不得么?”
崔湜道:“非也非也,希廉莫要误会为兄的意思。卢家禁足三年之期已过,卢家子弟自然可以周游天下。只是这长安城……杨帆就在长安啊,你二人若是相见,恐怕大有不妥。”
其实,当初杨帆在长安要挟卢老太公,逼他发下的誓言是卢宾之永远软禁于范阳且卢氏子弟要禁足三年,如今卢宾之出现在这里,那就是卢家背誓了。崔湜当然不好当着卢宾之的面说这些事,只能委婉一些。
卢宾之的神情慢慢变得有些戚然,他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垂首道:“家祖……已经过世了。”
崔湜吃了一惊,随之站起,失声道:“什么?卢老太公已经过世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卢宾之道:“这是上个月才刚刚发生的事,想必崔老太公那里也是刚刚收到消息,你在长安自然不知。”
崔湜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希廉,节哀顺变。”
卢宾之仰天打个哈哈,虽然在笑,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欢愉:“澄澜兄,宾之已经被卢家开革出门,从此以后,再也不是范阳卢氏的子孙了。”说到这里,两行清泪滚滚而落,他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崔湜又吃一惊,愕然道:“怎会如此,贤弟犯下什么大错,竟被逐出门墙?”
要知道,卢宾之可是卢家长房嫡孙,自他兄长过世,他就是卢氏家主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要让卢家把长房嫡孙、第一顺位继承人逐出门墙,实在是难以想像,这得犯下多大的罪过?
卢宾之淡淡地道:“宾之没有犯什么错,被族谱除名,是因为宾之自请开革。”
崔湜蓦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卢宾之。
卢宾之慢慢坐下,微微仰起头来,一脸缅怀声音幽幽地道:“这几年,家祖从无一日露出过欢愉之色,他老人家一直在思念家兄,小弟也时刻记着,家兄的大仇未报……”
卢宾之轻轻舒了口气,望着崔湜道:“宾之幼年时家父便已仙逝,家兄对宾之来说是亦兄亦父啊。我想,家祖临终时最大的憾事,就是家兄的大仇不能得报,宾之应该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
崔湜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他的兄弟有卢宾宓一般际遇,他这作兄弟的也会念着替他报仇,可是,如果要他付出家主之位的代价,他能做得到吗?崔湜忽然有些惭愧。
卢宾之道:“家祖过世后,宾之作为嫡房嫡孙,本应接掌卢氏阀主之位。然而家兄惨遭横死,家祖抑郁而终,宾之岂能坦然接掌权位,心安理得地做那一家之主?所以,宾之自请驱逐,宗谱除名,如此一来,也就不算违背家祖所发的毒誓了。”
卢宾之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没有露出丝毫怨恚之意,可崔湜知道,他的恨分明是深入了骨髓,所以才说的这般平静。感觉到卢宾之的这股执念,令他不禁心生一股寒意。
在一个大家族中,一族之长的位置和一国之君的位置一样,是无数家族子弟从一懂事就企望的最高目标。不过,这个位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命中注定的,它的争夺从不像皇位的争夺那样血腥残酷。
世家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先天就有着生存延续的种种优势。对外,这种优势主要体现在一个个王朝消亡与兴起的过程中,拒城头变幻大王旗,却很少会对世家大族产生致命的冲击。
新的王朝统治者一定会用最残酷最冷血的手段消灭旧王朝的统治者及其一切有统治继承权的人,但是对于在地方上根深蒂固而且不会对其统治地位造成威胁的那些世家大族,却会采取拉拢吸纳的方式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而在家族内部,各房各支也很难像皇子们争夺皇位一样激烈,因为世家不是世间最高的统治者,在他们上面还有朝廷,在他们身边还有盘根错节的其他各大世家,高高在上的王法和盘根错节的制衡保证了世家内部的竞争必须是平和的。
因此,世家很少会受到国家兴亡的影响,也很少会出现争嫡夺位的血腥斗争,这些都保证了它的生命力远比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国王朝更加长久,它的传承过程是相对平和的,即便再如何心生垂涎,也很少会有哪房子弟敢向不属于他的位置发动挑战。
因此,拒卢家长房人丁稀少,但是卢宾之只要自己不愿放弃,就没有人能从他这个第一顺位继承人手中抢走阀主之位,他们顶多是倚仗自己这一房人丁多,势力大,在家族中争夺较大的话语权而已。
这就有些像日本的政体,即便大权掌握在幕府将军手中,皇位也依旧属于万世一系的天皇,很难动摇。因此,崔湜相信卢宾之绝不是被赶下家主宝座的,他是主动放弃,那么卢宾之放弃阀主之位会不提条件么?
卢家太庞大了,其中有实力接掌阀主之位的绝不仅仅只有一房,最终选择谁,这要靠卢宾之来指定,那么他们之间就一定会有一个交换条件,卢宾之交换来的只能是有助于他复仇的力量。
崔湜相信这股力量绝对不会小,而得到了这么庞大的一股力量,又被削除了宗籍,少了许多制约,卢宾之将能利用这股力量做多少事,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崔湜咳嗽一声,劝说道:“希廉,你我二人私交甚笃。难得你还记着为兄,一到长安就来看我,为兄这里得劝你几句,令兄当初可以对付杨帆而今**却不可以,因为今日的杨帆已不是当初的杨帆。
杨帆如今牢牢控制着显宗,沈沐也跟他狼狈为奸,不管你输是赢,其结果都必然是两败俱伤。崔老太公和令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卢家的利益,而你所要做的将让卢家大伤元气呀。”
卢宾之的嘴角一翘,笑得有些邪气:“澄澜兄,我不会轻举妄动的,禁足家中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复思量,为什么我会败?为什么家兄会败?为什么家祖拿杨帆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坐在檐下,看那花开花落,听那雨来雨歇,瞧那秋实冬雪,如是这般想了几年,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杨帆懂得借势,虽然他当时很弱小,但他懂得借关陇世家的势、借继嗣堂中心怀野心者的势、借皇朝天子的势,其势如天,我卢家却一直在逆天而行,焉能不败?”
卢宾之直视着崔湜,沉声道:“澄澜兄,实不相瞒,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畅谈故人之情,而是为了借你崔家的势。”
崔湜皱了皱眉,对卢宾之道:“希廉,崔家有家祖做主,纵然家祖有朝一日不在了,还有家父做主,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崔某自作主张。”
卢宾之微笑道:“杨帆执掌显宗后,他做了什么?第一,他把家兄多年打下的基业从显宗里铲除了;第二,联合沈沐做了一个局,把七宗五姓全坑了;杨帆更与关陇世家眉来眼去,狼子野心,所谋者何?
现在皇帝迁都长安,如此一来,势必要借重关陇世家,而关陇世家在神龙政变中出力甚巨,也会借此扩张势力,天下一共就这么大,能够享有的好处一共就那么多,关陇世家崛起,我山东士族必然就会蒙受损牛。
此消彼长,到时候崔兄还敢说你崔家依旧是天下第一世家?现在也许还是,可是三五年后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崔兄是想当令尊把崔家交到你手上时,失去七宗五姓的领袖地位?
小弟今日与兄长所议,不过是遥相呼应,并不需要澄澜兄为小弟赤膊上阵,这是对崔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兄长就不想听听小弟究竟打算怎么做么?”
崔湜怦然心动,朝中如今不太平啊,这个党那个党的就不用提了,今儿他才知道正如日中天的功臣党也不是那么牢靠。再说根基就在长安的那些关陇世家吧,关陇世家两大龙头,一个是杜氏,一个是韦氏。
杜氏现在和功臣党走的很近,而韦氏听说已经跟皇后娘娘攀了亲戚,至于关中其他各大家族有些跟着他们走的,有些则投靠了太平党、梁王党。朝堂上,各派系蠢蠢欲动,地方上,各大世家也是纷纷把握时机。
山东世家因为失了地利,间接失去了天时与人和,已经走在所有人后面了,这时岂能不奋起急追,想着赶紧插手进去分一杯羹?崔老太公已经来信催促崔湜,要他观察朝中各派势力,择其强者而投之。
正是为此,崔湜才决心投靠功臣党,结果今日敬晖打发他去梁王那里卧底的事犹如当头一盆冷水,崔湜忽然发现功臣党的地位其实并不稳固,一时间倒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如今卢宾之来到长安,又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呢?如果真是合则两利的事,那便与他合作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崔湜的目光蓦然敏锐起来,盯着卢宾之,沉声问道:“希廉贤弟打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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