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迷糊间郭圣通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而立在床前的杏衣女婢正是自己的贴身女官青染。青染怎么看上去那么年轻,而向来无知无觉的灵魂为什么会感到阵阵眩晕?
“娘娘,已是寅时了”青染低柔绵软的声音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开,郭圣通勉强压制住心中的疑惑,任由侍女轻手轻脚的服侍着坐到妆台前面,她感觉到了手指的温度。
“那铜镜里映出的是我的脸?”郭圣通的心里不断的闪出各种疑问,她迟疑着伸出手,竟然是真实的触感,越发的感到不安。
红宛率领着宫女鱼贯而入,她手里捧着的礼服郭圣通一生只穿过一次,但它的样子从未在记忆中模糊。那曾带来过无上尊荣的黄赤绶带,一雀九花的黄金步摇,此刻,扎得眼生疼。
“染儿”她试着唤了一声,却着实被自己的声音下了一跳,那么的空寂沧凉,一如远方的孤魂。青染更是吓得不轻,“娘娘可是夜里着了凉,这该如何是好,大典很快就要开始了。”青染一向不急不缓的音调也带上了几丝焦虑,可见她口中的大典的重要程度。
“无事,上妆吧。”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的平和,但从侍女的神色上看效果并不是十分明显。紫苏伶俐的奉上了一杯热茶,“娘娘务必要稳住心神,今日是万不可招太医的。小厨房炉子上一直煨着碧粳粥,奴婢这就去端来,娘娘多少用点。”看着曾经得用的女官,郭圣通心中痛如刀搅,紫苏怕是看得最明白的吧,要不也不至于常常提醒我要谨言慎行,只可惜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主子,竟然落了那么个下场。
“娘娘莫要紧张,而今已是尘埃落定了。”青染在她耳边低声地劝慰着。
尘埃落定!她低笑,青染啊青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就好像从前的她也曾经犯下的同样错误。但是对着这个从生到死一直陪在身边的女子,郭圣通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一滴泪水无声无息的落在手上,那滚烫的温度将她的内心也一起灼烧。这后*宫的女子怕是只有到了地宫里才能睡个踏实觉吧!
青染小心翼翼的为未来的皇后娘娘绾发上妆,随着她轻柔娴熟的动作,那张俏脸越发的明艳亮丽起来。十八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吧,即使不施粉黛也是一样动人。但此刻,这十八岁的脸上却嵌着一双与年龄绝不相配的眼睛,似哀伤,似绝望,更似空无一物。郭圣通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境更加苍凉,那就这样吧,刘秀前世曾经说过,他最喜欢我这双眼睛,点漆一样,会说话,喜悦哀愁,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然,今生今世,我的喜悦哀愁你都不必知道。
“启禀娘娘,吉时已到,请娘娘移驾却非殿。”
来人正是新上任的大长秋周秩。周本洛阳宫旧人,看起来十分寻常,此前,郭圣通对他也并没太多的印象。刘秀入城后,诸事冗繁,启用了大批原本未受重用的宫人,这周秩便被选在了云台服侍。当初,以为刘秀任他做大长秋,是看重他的忠厚老实,后来才明白,这宫里是本不存在这忠厚二字的。那些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如何能够决定忠诚的对象。可叹她竟然连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都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才明白。
步出殿门,她下意识的眯了下眼,一缕阳光穿透薄雾,微风里带着些清凉的气息,也送来了隐隐的钟吕之声。殿阶下全副仪仗雁翅排开,金根车镶金嵌玉,法驾鸾旗招展。此刻,郭圣通才最终相信,她是真的离开了无缘法,回到了洛阳宫。
不得不感慨天意竟是如此的弄人!当年郭圣通“抑郁”而逝,魂魄飘荡时,见刘彊被人毒害,痛到心神俱裂,不知不觉竟飘到了一处苍茫天际。那里四野无边,天地难辨,没有一人一物,一花一木,只她一个孤魂飘飘荡荡。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来了一个树精,说这里叫做无缘法,是与三界俱无缘的人才能到的一处所在,机缘来了就会自行离开。没过多久,那树精就真的离开了,只留郭圣通继续等待着那飘渺的机缘,从此不知天上光阴,人间岁月。
郭圣通虽然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那寂静的令人发指的无缘之地,但是也并不愿意回到旧日的洛阳宫,于她来说只不过需要一碗孟婆汤,与那个人生死都不在相见,生死都不在相念而已。可是上天又让她回到这个地方,十七年的欺骗利用,十一年的北宫幽居,洛阳宫是这个女子永远都不愿触及的伤痛。
然而,无论心中有多少不情愿,她都必须去面对眼前的情形。皇后的册封已经昭告天下,正可谓箭在弦上。而她也明白在这个时刻更是不能有半点犹豫,稍微行差踏错,就不用再等十七年,马上就可以收拾包袱去北宫,到那时,只怕下场连沛太后都不如。
銮驾在却非门停下,正中的白玉甬道直通却非殿,郭圣通微微抬头,遥遥的望了一眼远处的御座,因为距离,她并不能看清什么,她猜想刘秀此刻应该已经在大殿上等待他的皇后了吧。但她知道,他心中的皇后并不是自己。
郭圣通虽然面上没有任何异色,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心绪的不平,如果没有我郭圣通,你就可以与你心爱的女人共享这万里江山了吧?从前,如果没有我郭圣通,你也不见得能坐拥这江上万里吧?曾经兴龙大业的助力,竟然成了坚贞爱情的阻力,刘秀,你心里应该也是觉得悲哀吧。我该恨你吗?
拾阶而上,通向御座阶前的路必须要走九十九步,只郭圣通知道她脚下的每一步都重逾千钧。木然的随着司者的引导配合着繁复的仪式,事实上,即使没有司者,她也绝不会出半点纰漏,这一天的每一步,每一声,都深深的刻在了记忆之中,陪伴着她渡过了北宫的幽居岁月,无缘法的千年孤寂。曾经在这一天,她以为她得到了更多的认同。而事实上,这不过是为了安抚河北十万将士,为了不让阴丽华重蹈许平君的覆辙而演的一场大戏而已。于她,却是头到尾都的镜花水月。
按部就班的接受百官的朝贺,直到仪式结束郭圣通也没有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按理说刘彊此刻已是太子了,即使年纪幼小,也应该由太子舍人服侍着参拜皇后,而刘秀却以太子年幼为由,不准他出席。那时候的郭圣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从来没有怀疑过刘秀的用心。直到多年以后太子仍然没有享受到身为储君的荣耀,而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却得到越来越关注,她才明白事情的真相跟她的想象有着巨大的出入,被欺骗被利用的屈辱充斥着她整个灵魂,也间接地磨没了她的理智。
郭圣通却始终不敢正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举手间,将她捧上无上云端,转瞬间,又推入了万丈深渊。本以为一切都已随着沛太后的薨世灰飞烟灭,可是这命运的手又将他们连在了一起。“那我该何去何从?”
曾经的郭圣通就像是火,用自己的生命燃出漫天的烟火,璀璨过后终成灰烬。而阴丽华就像是水,如涓涓细流,缓缓地渗入那人的全部生命。如今的郭圣通尚茫然不知所措,而阴丽华已经踏入她的战场,准备好了迎接新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