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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巴上的。”
十七岁的山子,个子已经比冯玉姜高出一个头了,瘦高,挺拔,穿着半旧布褂子,低低地垂着头,在听到中年妇女这样的辱骂之后,终于抬头看了那妇女一眼。
那时候,小孩上学都晚,初三年级又是可以留级复读考中专的,班级里二十岁露头的学生甚至都有。小学毕了业就出门子,或者中学毕了业就娶媳妇的,算不上稀罕。这个年龄的学生,就像那时候风靡的朦胧诗一样,男女的交往已经有了,只不过,比较含蓄隐秘。
一般家长遇上这种事,要么默许,要么暗暗给他掐灭了,免得搅起来难听。因为这事闹到校长室,兴师问罪的,还真是不多见。大概是山子的纸条碰巧叫多事多嘴的女生发现了,咋呼得好些人都知道,女孩家里急于澄清吧,态度就十分强硬。
学校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无外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出去学校影响也不好。山子成绩很好,马上中考了,学校还指望他考出好成绩给学校增光争脸呢,校长找来冯玉姜,也无非就是想叫家长压服孩子好好陪个礼,认个错,把这事按下去就算了。没成想,女生的父亲是小镇上有些身份的,是乡里的干事,女孩的妈开口就要求学校必须给山子处分。
“我孩子不对,我保证他不再去打扰你家闺女。这背了处分,他还怎么考学?你两位消消气,就原谅这一回吧!”冯玉姜道歉。
“这个小孩,道德败坏耍流氓,你保证有什么用,平白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处分都便宜了,就应该直接开除!”女孩的妈眼睛里带着鄙夷扫了一眼冯玉姜,再看看冯玉姜怀里的小五,“上学不好好上,净想好事,他还想考学?你赶紧把你儿子领回家去,正好领回去看小孩。”
冯玉姜说:“小孩子不懂事,纸条不也没写啥吗?”
“那是情诗你懂不懂?我女儿都说了,就是你儿子,整天死缠着她,死不要脸。我女儿是城镇户口,哪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能妄想的?”
山子看了一眼冯玉姜,她眉头紧紧地皱着,脸色十分难看。山子终于抬起头,对在场的人说:“我没缠着她。纸条是她先写的。”
在场的人,包括校长,都明显愣了一下,女孩的妈随即就咆哮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还敢说瞎话!”
山子默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也没给女孩父母看,直接就放在校长面前。冯玉姜赶紧凑过去,纸条上同样是两行她看不懂的字: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校长看了又看,女孩父母坐不住了,也起身凑过来看,女孩的妈就吵吵起来:“就这么一个破条子,谁知道是谁写的?”
冯玉姜马上扭头去看山子,山子抿了下嘴,说:“谁的字,老师同学也都认识。而且背后有她的名字。”
校长把纸条翻过来,只看到角上一个小米粒一样的字:洁。
八十年代,很多年轻人着迷朦胧诗。这样的条子,放在情蔻初开的少年少女那儿,也就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表达,十七岁的山子成绩好,相貌也好,难免就被哪个少女记挂上了。这个叫张雅洁的女孩给他写过几个小纸条,喜欢在上面抄一两句席慕蓉的爱情朦胧诗,女孩漂亮又洋气,山子就不免也回过小纸条。
被人发现纸条还公开了,山子一开始并没把实情说出来,他还寻思自己是个男的,不能把人家女生丢出去。可没想到,女孩把事儿全推给他身上了,女孩的父母竟然这样子欺负人。
朦朦胧胧的小初恋啊!
女孩的父母脸色就尴尬难堪了。他们这女儿也十七了,仗着城镇户口,本打算毕了业能攀上一门高枝的,也因此就格外维护女儿的“名声”,哪知道现在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这种事,男孩一方被传出去,倒也不会太怎么样,女孩这样做要是被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听了。
“校长,你看这纸条,还用不用拿去叫老师同学都认一认?不能胡乱冤枉了谁的。”冯玉姜就对校长说。
校长看看那夫妻俩,笑笑说:“那个,我看,就算了吧?你娘俩该上课的上课,该去忙的去忙。马上就中考了,山子希望还是很大的。”
冯玉姜一手抱着小五,一手拉着山子,抬起头从校长室走了出去。冯玉姜是直接往大门口走的,经过山子的教室,她站住,松开山子的胳膊,说:
“你去上课吧。”
“妈,是我不好……”
冯玉姜说:“天鹅肉咱不指望咬一口,你呀,你给你妈争口气,好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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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子中考的分数还没出来,二丫的好消息倒先来了。
那天头晌,二丫从学校看分数回来,脸上看着有点不高兴。冯玉姜寻思怕没考好,就安慰了一句。
“二丫,是不是考得不好?你本来就是跳级的,考不好也不碍事。”
二丫撇着嘴巴说:“是考得不好。我在我们学校考了第一,但是咱乡里有个家伙比我的分数还高,抢了全乡第一名,气死我了。”
冯玉姜一听,把手上正在洗的碗一撂,激动地说:“那你考全乡第二?考上初中了?”
“嗯。这倒霉第二名。”二丫说。
冯玉姜在饭铺里转了一圈,擦着手看看饭铺桌案上的菜蔬,说:“那个,赶紧再去多买点旁的菜,这个事,该请老师喝酒的,咱不能装孬。”
考上初中倒不用请老师喝酒,但乡间的惯例,考了全校第一第二的好分数,一般都要请学校的老师来家里坐坐,喝两盅。
半个月后,山子老师主动跑来家里报喜,说山子考上了。
“考上了,分数够中专的了。山子算是跳出农门了。”
那时候,中考有两个分数线。一等高分的,上中专;二等分数线的,上县中;勉强过关的,就只能选乡镇的高中了,本乡没有高中,要到旁边的乡镇去上。
当天晚上,冯玉姜家又摆了一桌,遍请了山子的校长和老师,钟继鹏一高兴,就喝得满脸放红。一桌人喝着酒,就说起怎么报志愿。
那时候上中专、上大学,国家都包分配。上中专最理想,只要山子这一脚进了中专门,妥妥的就是公家人,就能端上铁饭碗了。上县中,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再说上中专工作早啊,上完两年三年,就参加工作了,早拿好几年工资呢!
老师的意见当然是上中专,分数够了,够做个褂子的布料你干嘛做个小背心?山子自己有心眼儿了,顾虑家里负担不轻,弟妹都太小,也愿情上中专。冯玉姜跟钟继鹏商量到半夜,发愁。
冯玉姜支持县中,她知道山子心里是想考大学的,虽然说现在进了中专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可你反过来想,山子那是一等中专的成绩,去上二等县中的学校,只要他用心,大学准保能考上。
钟继鹏则说:“我就不相信,咱钟家的祖坟出不来一个状元。”
钟继鹏虽然容易犯浑,可也知道大学比中专强,强一百色。大学能进的单位,中专不能,大学能有的地位,中专难有。这穷乡僻壤据说还没出过正经大学生,要是山子能考上大学,老钟家可算长脸了。
两个人咬咬牙,上县中!
冯玉姜就数落:“上县中当然好,可你这当爸的,你拿过几个钱来家?这阵子饭铺生意不好,就指望我一个女人,几个孩子把我生啃了够不够吃?”
钟继鹏嘿嘿:“我这不是也不多嘛,一个月还得给咱妈二十。以后下剩的都交给你还不行?现在回头想想,当时那边要那个数,咱怎么就都答应给了?这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还别说,打从那以后,钟继鹏除了给他妈那20,每个月还多少能交给冯玉姜十块八块的,总不能叫孩子在学校没饭吃吧。
紧接着一件喜事,就是公路通车了,冯玉姜的铺子正好靠着公路,很快又红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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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市场渐渐开始繁荣了。冯玉姜的小饭铺换了正儿八经的牌子,是找人做的大木牌,仍旧叫“好日子饭铺”。 牌子用油漆画着几只鱼虾的图案,下边一溜儿写着一行字:
鲜歪汤杂鱼汤小公鸡盐豆子家常小炒
饭铺里炒菜渐渐成了主角儿,油煎包、丸子汤也就是早饭卖卖,大锅的包子大锅的汤,一大早上就热热火火起来。
旁的时候,客人吃了菜喝了酒,也会点上一盘油煎包当主食。这时候冯玉姜就换一个小巧的包子锅,有客人点,就在上完了炒菜的工夫煎上一小锅,整锅翻过来扣在大浅盘子上,煎得金黄的那一面朝上,圆圆整整一盘子,看着就香。铺子里依旧卖油饼、煎饼、萝卜卷,又增添了馒头、面条。
当然,就算小五渐渐离了手脚,能自己走自己玩了,不用大人一直看着,冯玉姜也渐渐开始忙不过来了,山子去了县城上学,二丫上了初中,能帮忙的时间也少,冯玉姜只好招了个帮手,跟她自己一样,是个三十郎当岁的妇女,姓姜,很是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干活也勤快。
当地人说盐豆子“看着辣,吃着香,一顿不吃馋的慌”,“小麦煎饼卷盐豆,一天三顿吃不够”。老百姓日子好过一点了,吃上饱饭了,小麦煎饼成了日子富足的证明。而盐豆子这东西,合着当地人的口味,是有感情的,就算是外地人吃了,也很容易喜欢上。
老盐豆子放久了,就容易有臭味儿,冯玉姜亲手做的盐豆子味道酵鲜,放久了也没有臭味,另外她也尽量捂鲜盐豆子,现做的最好吃。
饭铺里的盐豆子算是卖开了,很多熟客进了店,首先就要点上一盘盐豆子。有的司机到了饭点儿,情愿多上开大半个小时的车,也要赶来好日子饭铺吃饭,为就为了这鲜辣味美的盐豆子,还有的客人吃过了还要带上一包走。
冯玉姜有想过大量地做盐豆子卖,可是这个东西,制作方法不好大量做不说,晒干的也不如鲜的好吃,但鲜的它不能久放啊,时间长了就会发酸发臭,不好吃了。她想起上辈子在人家大超市里见到的盐豆子,鲜的也能放上一两年,估计肯定是搁了防腐剂啥的,总是吃不出自家做的那股子鲜香。
除了盐豆萝卜干,盐豆子常做的菜还有盐豆子炒鸡蛋、盐豆子炒豆腐、盐豆子拌芫荽、油炸盐豆子。也有的客人,专爱吃那盐豆子蘸大葱,冯玉姜家的自留田里,现在都种上了葱,自家种的葱饭铺里用,不光是划算,长的是沙土地,浇的是清泉河的水,那长出来的大葱比旁的葱更有一股子清甜味儿。有时候遇上一伙子爱吃葱的客人,整个铺子都变得葱葱的。
晒干的盐豆子,加上花生米、花胡椒,花生油里细细火炸酥了,没有老干妈那个油,因为是现做的,比老干妈多了几分鲜香,吃包子、吃面条拿来做小菜,再好不过。
冯玉姜虽然文化不高,可她也知道,这开饭铺吧,你必须得有那么几样叫人吃了还回头念叨的特色菜。
店里再有的一样招牌菜,就是鲜歪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