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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继鹏招呼着孙老二进了西堂屋坐,钟传秀赶忙端来一碗热水,特意放了白糖,说:
“二舅,你喝口热水暖暖。”
孙老二把刚子抱在腿上,接过白瓷碗,一口喝干了热水,一抹嘴,打开带来的袋子,一样一样往刚子怀里拿好吃的,一包糖疙瘩,两包桃酥,两包糖姜片,还有一包自家做的糖炒花生米。
这糖炒花生米,那年月算是当地一道奢侈的零嘴。铁锅里铺上粗盐,干净的沙子也行,把花生米小火炒熟,搓掉外面的红皮,另备锅稍加点水,放入白糖熬制糖稀。
这熬糖稀绝对是个技术活儿,不能稀,稀了就挂不住,不能焦,焦了反而发苦。糖稀在锅里熬到正正好,清亮粘稠,铲子挑起来能扯出绵长的丝,这时候再把搓去皮的熟花生米放进去快速翻炒,让糖均匀地挂在花生米上。自然冷却后,切块也行,或者简单点,直接拿铲子把大团的糖花生米拍散了,一粒一粒,裹着白白的一层糖,亮晶晶雪白白,又香又甜,尤其新出锅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那诱人的甜香味。
用当地一句话说,那是要拴着舌头吃的,太好吃了,当心把舌头也咽下了肚子里。
糖炒花生米费事不说,那年月,花生米跟猪肉一样价钱,白糖又是紧俏的东西,实实在在成了一种奢侈品。一年到头,真没有几家舍得给孩子做着吃的。
这孙老二,一带就是这一大包,有两三斤呢吧。孙家日子好过是一方面,心意又是一方面了。
“妹夫,你看刚过完年也没什么活要干,我妈吩咐,让妹子带上几个孩子走走娘家,好好过两天,你看行不?大棉被都给晒好了。”
钟继鹏心知不行,自家大闺女也才回娘家来了呢,难不成让传秀一个人丢在家里?钟继鹏笑笑,把目光转向冯玉姜。
“山子妈,你看呢?”
冯玉姜为难地说:“二哥,你看我家里这一摊子,大闺女今天刚回来娘家,打算留她住两天的,要不我过几天再去看妈?”
“这倒也是。那叫小家伙们跟我去玩几天吧,这当舅舅的大年初二拉着车来叫了,怎么也不愿情空车回去吧?”
冯玉姜犯难。初二叫闺女是习俗,人家来叫了,还热心诚意的,按说该去,可自己不得空去,刚子是个调皮蛋子,去了麻烦人不说,年纪太小又不懂事。她想了想,叫二丫。
“二丫,跟你二舅去他家过两天?姥姥想看看你。”
孙老二咧嘴大笑:“那感情好,我妈一定高兴。五个儿子,给她生了11个孙子,家根底就只有大哥家给她生了个孙女子,早已经出门子了。她现在看见人家俊气的小丫头,就巴不得给硬抢走家。”
当地说“走家”,就是回家的意思。“走娘家”,回娘家。
二丫倒没什么不愿情的,她人虽然小,可心里精灵着呢,上次她妈离家出走,要不是人孙老太家,很难说会怎么样。她这姥姥虽说不是亲的,但看样子拿她妈挺当回事,是个能给她妈撑腰的。这样的亲戚,应该多走动。
二丫看看毛驴车,痛快地答应了:“嗳,我去,我走姥姥去。刚子不去?”
“我要去!”“刚子不去。”
刚子的话跟冯玉姜同时说出来,孙老二立即就说:“都给去吧,两个都去,刚子,晚上二舅搂着你睡。”
“不行不行,这个小的太厌了,没离开过我,你晚上缠不了他。”冯玉姜说。厌,就是说小孩子特别调皮捣蛋的意思。
刚子撅起了嘴巴,冯玉姜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立刻又高兴起来。
“二姐,你去吧,多住几天。我不跟你去了。”
二丫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妈肯定是跟刚子说,等她不在家,那些好吃的全都是刚子自己个的了。不过――
她妈肯定会给她偷偷留着点儿的,妈不偏心,不像她奶。
二丫一口气在孙家住了六天,钟传芳都回婆家了,她还没回来。要不是惦记着赶初八小孩会,说不定还不想回来呢!初七过晌,仍旧是孙老二驾着毛驴车送回来的,车上除了二丫,还多了一只小小的巴儿狗。
“妈,妈,姥姥给了我一只小巴狗。”
从驴车上跳下来,二丫抱着小巴狗,兴奋地往屋里跑。冯玉姜迎出来,看看二丫,几天不见居然变了样子了,脖子上多了条橘子红的新围巾,脚上换了新棉鞋,头上梳了好几个小辫子,还扎了一块好看的红绸子蝴蝶结。
冯玉姜噗嗤一笑,说:“我说咋不想来家了呢,看样子搁你姥姥家混得真舒坦,瞧你这新围巾新鞋的。”
二丫拉拉围巾:“三妗子给买的。”抬抬脚:“鞋,二妗子给做的。”又歪着头展示头上的红绸子:“这扎头花,是三舅舅家表哥送的。”
冯玉姜记得孙家老三是在部队上,这么说他带着家人来家过年了?她来不及细问,孙老二已经领着刚子的手,跟钟继鹏、山子一起进了院子。
冯玉姜赶忙迎上去。
“二哥,怎么又让哥嫂花钱?二丫让你们这一打扮,还真有点闺女的样子了,原先整天跟个野小子似的。”
几个人一起哄笑。孙老二笑哈哈地说:“这小闺女孩,搁我家真成了香燕子肉了,老三两口子带孩子回来过年,他家孩子本来就少,见了二丫稀罕的不得了,好偷就给你偷走了。”
土话说“香燕子肉”,大概就是形容一样东西特别稀少,招人喜欢吧。
当然,香燕子肉是要看环境的。
钟母迎出来,跟孙老二客套地说了话,眼睛很不赞成地盯了二丫一眼。
“搁哪儿弄了只狗?家里好几张嘴都填不满了,还有穷功夫养狗。”
“奶,这是我姥姥给我的,小巴狗,它个子小,不吃多少东西的,它还能看门,不吃闲饭。”
钟母又冷着脸盯了二丫一眼,听到是孙老太给的,当着孙家老二的面,不好再说什么,养狗的事就算这么定了。
刚子给小巴狗起了个啼笑皆非的名子,叫“钟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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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是镇上开年的头一个集,也是庙会,不过当初的庙是怎么回事就没人说得清了,反正现在庙没了,会依旧热闹繁荣。
这个庙会,又叫“小孩会”,刚过完年,大人没啥要买的,所以庙会上鱼肉青菜一般不会有卖,反倒是小孩子手里多少有几个磕头钱,成了当仁不让的消费主体,小孩会上,净是些卖玩具零食的。
尤其是元宵节放的“呲花”,细细长长的一根灰色小绳子一样的东西,薄薄的一层绵纸里面包着黑色的药粉,拿火点燃了,能放出亮闪闪的电光火花来。专门在元宵节晚上玩,好多小孩子都出来挑花灯,放呲花,那才叫一个热闹。
钟家三个孩子今年磕头赚到了“大钱”,当然要兴冲冲去赶会。冯玉姜呢,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小孩多,有零钱,吃油煎包的就该多了。这是她盘算好的开年出摊子的日子。
果然,油煎包还没出锅,就围满了小顾客。
小孩子不像大人买的多一些,几乎都是买四个的,也有两个的,冯玉姜笑着招呼围成圈小顾客们耐心等等,自己麻利地给锅里的包子溜了两遍水,看着快熟了,再拿起长嘴的油壶,溜了两圈油。清亮的花生油一下锅,很快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浓浓的香味飘散开来。
她拿起长条形的铲子,把包子挨个翻个身,金黄油亮的底面就翻到了上面来,看得周围小顾客们吸口水。
冯玉姜用的是高粱杆的上稍,也叫梃子,她随手把一段梃子从当中折断,就着锅里串起四个包子,递给前面的小孩,小孩没忙着接包子,先递过来两个五分的硬币,冯玉姜叫小孩把硬币放进锅旁边的盒子,那小孩双手接过包子串。
“刚出锅,别烫着。”
冯玉姜嘱咐着,又开始招呼下一个小顾客。
说实在的,现在买包子的人越来越多,传秀没能来,虽然面和馅儿在家就先弄好了,可她一个人又要擀皮、包包子,又要烧火、煎包子、卖包子收钱,真是忙不过来。
她卖光了一锅包子,终于直了直腰,这都四五个月了,身子不那么利落了。冯玉姜赶紧又开始包包子,包好的包子整齐的码在平底大锅里,码好了一锅,就可以烧火煎了。
“婶子。”
冯玉姜一回头,东子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
“东子,吃了没?马上熟了,吃包子。”
东子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抓起棒子芯帮她烧起火来。这炉子是可以烧炭的,但是碳不好买不说,还死贵,不划算,冯玉姜就兑和着烧点棒子芯,也挺好烧的。
冯玉姜看东子埋头烧火,她也不撵他,自己便专心看着火候煎包子。一会子功夫,一锅包子又出来了,冯玉姜首先抓起一个盘子,铲了一盘包子端上桌,招呼东子:“先来尝尝,我把这锅卖完咱再烧火煎下一锅。”
刚子也不推拒,坐下来抓起筷子就吃,很快一盘包子下了肚,冯玉姜一锅包子已经卖了大半了。
“盘子递过来,再铲几个。”
“饱了,婶子。”
东子这个年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从他奶过世那晚上,冯玉姜这是头一回看到他。人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更冷淡了,看见冯玉姜也是淡淡的,见了别人过来,干脆就埋头不吱声。
他热孝在身,大年节的不好朝人家里走动,一个年关都没出门,见了谁也不好多言多语。
晌午时候,三个孩子赶完了庙会,刚子买了一把子“呲花”,一个“老和尚打镲”的玩具,二丫买了钢笔还有粘牙糖,山子只买了钢笔,嘻嘻哈哈来找冯玉姜献宝兼填饱肚子。
“东子哥,你咋来帮忙了?”二丫问。
“你当你东子哥跟你一样?就知道玩,也不来帮妈烧把火。”冯玉姜说完二丫,又对东子说:
“东子,山子跟二丫都来了,能帮把手,你回去吧!”
“婶子,我今天没事。”东子就这么一句话,依旧专心烧火。冯玉姜见他这样,便干脆让三个孩子自己玩去了。山子大了,他自会把弟弟妹妹带回家的。
冯玉姜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在心里琢磨,东子这孩子,他肯定是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