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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户人有句话,懒女人盼寒,馋女人盼年。冯玉姜不算馋也不算懒,可大过年的,这时节也没有其他农活,整天就是操忙着吃吃喝喝了。
年三十头里,做豆腐,炸丸子,蒸馒头,磨糯米粉,再推磨烙厚厚一大叠煎饼,准备好一个年关要烧的柴草。当地过年的习惯,正月半之前是不许干活的,春种秋收一整年,过年就要过个安逸年。可这正月半之前不干活,各家女人就得把一家人这半个多月的吃食准备好。
冯玉姜自己卖丸子汤,过年的萝卜丸子不稀罕。除了豆泡子,她还炸了些耦合跟花生米。花生米裹了面粉做的糊,炸出来给小孩当零嘴,都喜欢吃。
钟母不伸手,她一个人还真是操忙的够呛。到了腊月二十七,她才抽出功夫来,熬夜给山子做了件过年的衣裳。那时候会过日子的女人都有一双巧手,孩子的衣服,没有找裁缝的,都是自己裁剪了,自己动手缝,省钱又贴心。
刚子摸着布料,说:“怎么光给我哥做新衣裳?我怎么没有?”
“你不是刚混了你姥姥一件黄马褂子吗?你跟你姐都有,你哥长大不算小孩了,就不给他做黄马褂子了。”
“那我明天能穿吗?”
冯玉姜笑笑说:“等大年初一那天就给你穿。”
刚子看着她熟练地插针走线,嘀咕了一句:“我姐有缝纫机呢!妈,咱家啥时候买一个?”
“等妈再多挣些钱,就买。”冯玉姜说。看着刚子打了个响亮的呵欠,她支派二丫给弟弟打水洗脚。
刚子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拿手指扣了扣脚丫子,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笑嘻嘻地说:“不臭,不洗行不行?”
“不行,热水洗洗脚睡,暖和。省的你把冰疙瘩一样的脚丫子搁我身上捂。”冯玉姜拍开他抠脚的手。
钟继鹏从外面推门进来,赶忙反身关紧了门,把汹涌的寒气关在门外。他看看冯玉姜,说:
“东子奶死了。”
冯玉姜手一哆嗦,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放下针线,惊愕地问道:
“谁死了?”
“东子奶呗!到底没吃上新年的饺子。这大过年的,真不是时候。”
冯玉姜没心思缝衣服了,干脆放进簸箩里。她沉默了一会子,说:“……没听到动静啊?”
“他家单门独户的,也没什么近房,就东子一个孙子,他一个小青年又不会学妇女娘们那样嚎哭,你哪里能听到动静。刚才村里几个人帮着他收拾安置,换好了寿衣,停灵了。”
钟继鹏唏嘘:“死的真不是时候,你说这大过年的,只怕连个忙事儿的都不好找,总不能过了初一再下葬。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家穷得叮当响,拿什么送殡?”
冯玉姜老半天没说话。她照顾刚子睡下了,跟钟继鹏说:“我出去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的,这么晚你上哪去?”
冯玉姜说:“我去看一眼东子奶。一辈子老好人,临了也没个人哭两声送送。”
钟继鹏挥挥手:“就你破事儿多,不管你,想去你去。”
冯玉姜换了件厚实的棉袄,找出头巾围上,打开门融进了夜色里。东子家离她家隔着半个村子,她一路来到东子家。东子家大门、堂屋门都敞开着,这也是风俗,人死了,从咽气直到头七,都不能关门的,说是不能挡了亡灵和牛头马面的路。
冯玉姜在大门口就望到冲着堂屋门摆着一张灵床,床头点着一盏招魂的油灯,一个蜷缩的人影跪在灵床前,正在烧纸。
冯玉姜学着村里哭灵的女人,张开口哭了一声——
“我的好婶子呀,你怎么就去了呀……”
哭声在寒冰的冬夜显得特别清晰,东子的身形动了动,立刻放开声呜呜哭了出来。帮着他安置的村民这会子都散了,他没想到还有人来哭灵。
冯玉姜来到灵床前,按风俗先跪在床头磕了个头,哭了几声,越想越心酸,哭不出声来了,眼泪却止不住了。
“婶子,你别哭了。我奶知道你来送她,肯定走得安心。”东子跟着哭了会子,开始劝她。
“东子,哪天送你奶下地?”
东子呐呐地说:“只能后天二十九了。人家说不能等过年。”
“就明天一天,能忙过来吗?”
东子低了头,不作声了。
冯玉姜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愁什么,家徒四壁,空空两间泥胚子的茅草房,这突然一下子,他上哪去找钱来送殡?
冯玉姜悄悄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东子手里。东子一怔,下意识的就想往外推。
“拿着,算是婶子借给你的,这钱你不用跟谁吱声。早晚有一天你东子混好了,还给我多少我都要。别的先不想,先把你奶送下地再说。”
冯玉姜刚才在家里借着换棉袄,悄悄把钱拿了出来。撇开一切都不说,她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大过年的过不去这个坎儿。
东子嘴唇嚅动着,终究什么也没说。
冯玉姜又哭喊了两声,转头看着东子瑟缩的身形,说:“婶子回去了。你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这大敞着门的,别再冻坏了。“
说完,冯玉姜站起身,走回寒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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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村子里响起来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当地的风俗很特别,跟南方是不同的,喜事敲锣打鼓,丧事吹唢呐。这唢呐,当地人叫“把匠子”。东子给他奶请了一棚把匠子,买了一口杨槐木的棺材,大年二十九过了午,披麻戴孝端老盆,把他奶匆匆送下了地。
接下来,他还得敞着门,给他奶守七天的棚。守灵棚,就是在家里老人过世下葬之后,头七儿子孙子要在老人出棺的屋子里睡,守候老人的灵魂,随时回家来看看。据说五七之内亡灵还有可能回来转悠,五七内关门不能全关死,也要留条缝的,等上过五七坟,老人的灵魂才会彻底离开阳间,不再回来。
冯玉姜仍旧放不下心。寒风里清锅冷灶,敞着大门,空屋子里铺上麦草睡七夜,好样的壮汉子也撑不了啊!
她悄悄使唤山子,把那刚馏好的热馒头揣在怀里,给东子送了两回。钟母没在意,钟继鹏却不知怎么发现了。
“女人心肠,你能落下什么好?当心烧香把鬼引来了。”
冯玉姜说:“谁还没个难处?这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不要落什么好,我就这样冷眼看着不忍心。”
钟继鹏说:“大过年的,他家办丧事,别去沾染了。要是叫妈知道了,你又有一顿好骂。”
冯玉姜笑着说:“你哪会子学会帮我瞒着你妈了?有进步。”
“有进步?那你奖励一下呗?”钟继鹏说着,就把手伸到她被子里来了。冯玉姜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说:
“死开去。我今天晌午去街上买鞭炮,遇上谢老三家的了呢,不搭理我,还白了我一眼。”
钟继鹏忙说:“别提旁人行不?我前两天也看见她了,缩着脖子,哼着鼻涕,怎么看怎么瘆人。听说这阵子勾搭上了北村看场的老王了呢,谢老三真是怂到家锅门了。”
“我说这阵子咋不热乎了呢,原来是叫人家冷落了。”冯玉姜挖苦。
钟继鹏使劲一拽,拉开了她的被子贴过来,笑嘻嘻地骂道:“怂女人,哪那么多讨人嫌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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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新年,少不得要贴对子(春联),贴福字,当地还贴过门吊子。过门吊子,也有的地方叫过门钱、门签,就是五张不同颜色的贴纸,贴在门头上的,上面有各种吉祥如意的花样,喜鹊登枝啊什么的,挂在门头上飘飘荡荡,红红绿绿,喜兴又好看。
山子跟二丫自告奋勇去贴过门吊子,刚子在一旁帮忙兼捣蛋。贴着贴着,两个大的争执起来了。原来今年买的过门吊子,四张上面有字,正好连成“万事如意”,还有一张上面嵌着个“福”字,两个孩子为了贴的顺序争起来。
“万事福如意。”山子说。
“万事如意福。肯定是万事如意福。”二丫也坚持自己的意见。
钟继鹏走到大门口,笑骂道:“憨货,别管那上面是什么字,按颜色贴,大红二绿三黄四水五老蓝,就按这个顺序贴保准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山子立刻得意地挑出那张明黄色的,说:“怎么样?这张带福字的是在中间吧?认输吧你!”
二丫撇撇嘴,说:“感情你比我高了四个年级,多上了四年学呢!等我上到初二,肯定比你强。”
对子不用买,那时候街上也没见有卖的。村里各家都是花两毛钱买一大张红纸,自己裁好了,去找会写字的人写。
一到这时候,村里头教小学的王老师就成了公众人物,大人,或是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红纸挤在他家堂屋,围着桌案看他写对子,每年都是从年三十晌午前开工,到了黄昏时还有人上门来。
王老师便神采飞扬地挥舞毛笔,写好了,还要读给那个人听听,遇上一家子文盲的,他还要仔细给解释一通子,再做个记号,怕那不识字的主人拿回去贴倒了。
据说贴倒了的事情,往年也是发生过的,村子里谁家谁家,拿回去把那字倒头朝下贴了。
今年二丫裁好了红纸,问冯玉姜说:“妈,还叫我哥去找王老师写?”
冯玉姜说:“为啥?王老师那儿好多人呢,你跟你哥好歹也上学,你们自己不会写字?”
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写字当然会,就是……我写毛笔字不好看。要不让我哥来写?”
山子兴奋地接下了写对子的任务。他一个初中生,拿着红纸去找别人写,实在是有点没面子的。但是村里人在难有比较的情况下,认定了王老师的字好看,钟继鹏往年也就跟着随大流了。回头想一想,自己家儿子不也能写?
就算赶不上王老师那字,可那是自家儿子写的不是?试问村里过年能写对子的小孩有几个?
山子挠了半天脑门,终于写好了大门的对子,写完了,他一边吹着墨,一边拿去跟冯玉姜展示:
勤劳门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
山子读完了,问:“妈,我写的好不好?”
“好,当然好,妈一心就巴望着你们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