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笙从来没有见过戏班子日常的情形,他对戏班和戏子的印象,就是逢年过节,那喧天的锣鼓和浓妆艳抹的生旦净末丑,在方寸戏台上,唱念做打,扭扭捏捏,拿出全部的本事,换得看戏人的喝彩、以及主家的赏银。
因此,当他跟着阿离走进邱宝生他们排戏的小院时,是带着一点好奇和不屑混杂的心情的:
院子里,邱宝生、长三叔、鼓叔等人坐在一侧,或者操琴、或者敲鼓,但每个人的眼睛,却全都紧盯着院子中间的芸姑,脸上都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急切,甚至连阿离和顾南笙进来,他们都没注意到。
顾南笙顺着他们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呆了:只见芸姑似乎凭空长高了一小截。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芸姑的双脚竟然没有着地,而是绷直了脚尖,这还不算,芸姑从小腿到脚尖,用布紧紧捆绑了两块一寸见方、十来公分高的木桩,那木桩比她脚尖还要长出四五公分——也就是说,现在她整个人的平衡和分量,都着落在两小块接触地面的细小木桩上。
饶是这样,她还在挥舞水袖、且歌且舞,旋身、回眸、魅惑**熏心的坏人:“兰麝香,绣裙荡,把良夜欢情细细讲,百种妖娆袅临风,千般婀娜摄人命……”
因为绷直脚尖,所以芸姑的腿都在颤抖;因为木桩细小,所以分外不容易掌握平衡……
顾南笙不知道后世有芭蕾舞这种舞蹈,但是,看到芸姑额头一滴滴冷汗涔涔而下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干什么?”
“芸姨扮演的是狐仙,”阿离轻声给他解释,一双眸子却一瞬不瞬的望着芸姑:“狐仙修炼未成,所以后来才会和春泉的未婚妻合二为一;也因为修炼未成,所以它的脚现在还是蹄子的形状。”
“可是那么大一个人……”顾南笙咂舌:“难不成这出戏从头到尾,她都得这么站着?”
“不但要站着。而且要来去如风,轻盈……”
阿离话音未落,院子中央大汗淋漓的芸姑已经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就重重摔在地上!
邱宝生第一个扔下胡琴冲了过去,其他人也紧跟着过去,乱纷纷的围着芸姑:“快解开!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芸姑还想阻止,邱宝生却已经不由分说的解开了她绑腿的布带,那厚厚的布带仅仅揭开两层。人们就小声惊呼起来:里面都已经被血浸透了!
芸姑脸色苍白,喘气也有些急促:“我真没用,还是站不下整场戏来……”
“已经比昨天多了半柱香的功夫!”邱宝生沉声打断她,然后抬头:“长三婶,你给芸姑敷药。”
一个中年妇人忙点点头:“大老爷们都散散!”
说着,她就蹲下身,给芸姑解开缠腿脚的长布,小心翼翼的在伤口上撒上一层药粉……
顾南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只见芸姑两只脚都已经磨的血肉模糊,药粉一撒上。立刻就被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阿离默默的过去帮忙,给芸姑撒匀药粉,同时悄悄掺上自己从空间里拿出来的止血、止痛的灵药。
只是那么大的伤口在那里,阿离又不能做的太明显,因此芸姑还是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再加上她之前的断腿还没有痊愈,两重伤痛挤在一起,痛得她咬紧了牙关,还是忍不住偶尔有呻`吟声发出来。
院子里,邱宝生等人这才发现顾南笙。赶紧过来行礼,顾南笙摆摆手,问邱宝生:“这么折腾能排出戏来吗?”
邱宝生眉头微蹙,但还是淡淡道:“戏班里的男孩唱旦角。自小都要受这份罪。”
顾南笙愕然道:“你是说那些男旦,唱戏的时候,脚底下都绑着这个?”
邱宝生点点头:“不错,不然的话,一双蒲扇大脚,如何演出三寸金莲?”
眼看顾南笙惊讶的张大了嘴。旁边的长三叔也赔笑解释:“顾少爷有所不知,不光那些文戏,就是唱武戏,男旦们摸爬滚打、翻跟头跳桌子,脚上也都是绑着这双假脚的!
有些孩子一开始受不了苦,藏到屋顶上三天,到最后宁肯饿晕了,从屋顶滚下来,都不愿意绑这个假脚……”
顾南笙下意识的动了动脚趾头,想想那个滋味,心里顿时不寒而栗,这才隐约明白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
邱宝生已经转头去看重新包扎好的芸姑,眼中闪过一份不忍:“芸姑腿上有伤,这木桩又比那假腿还要细,所以她吃苦更多一些。”
“非得这么折腾吗?”顾南笙不由道:“想个变通的法子就是了!”
没想到,戏班的人却齐齐不可思议的看向他:“唱戏就是碗苦水,硬着头皮也得喝啊!”
长三叔还补充一句:“练不出本事来,就上不了台,喝不了这碗苦水,祖师爷还怎么赏饭?”
邱宝生看出他的不忍,淡淡道:“伤口磨习惯了,就会结茧,那时候就不疼了,绑着这木桩,也如履平地了。”
顾南笙一时语塞,而且他惊讶的发现,不只是戏班的人习以为常,连芸姑自己都已经重新绑好了那木桩,在长三婶和阿离的搀扶下站起来:“再练吧。”
顾南笙抿了抿唇,不再废话,看着邱宝生等人重新各回各位,锣鼓声里,芸姑又一次挥动水袖翩翩起舞:“兰麝香,绣裙荡,把良夜欢情细细讲,百种妖娆袅临风,千般婀娜摄人命……”
……
从排戏的小院子出来,顾南笙牵着阿离的手走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一直觉得你爹挺没决断的,没想到芸姑脚磨成那样,他眼都不眨一下。”
阿离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爹是爷爷一手教出来的,还有芸姨、长三叔……在他们心里,戏比天大。”
顾南笙忽然笑起来:“幸好你从小跟着你爹流浪,要不然,也得吃很多苦!”
阿离淡淡一笑,思绪却不由自主的飘到了前世:邱老太太和邱富生没学会邱老爷子教唱腔的本事,却把这份练功的狠辣足尺加三,发作在她身上。
她从回到戏班的那一刻,就没白没黑的练功,邱老太太抽她抽的鸡毛掸子断了,大伯娘蔡氏还骂她“败家精!老娘还得花三文钱再卖鸡毛掸子”……
再后来,她的嗓子被邱大囡和邱三囡齁坏了,上不了台,那功夫也白练了……
想到这里,阿离不由心中一动:这一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把前生的本事捡起一些来?
顾南笙毕竟也是见过战阵生死的人,再加上芸姑对他来说也是外人,因此长吁短叹几声后,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这出戏第几天演?我也去看!”
PS: 这个男旦绑假脚练功,是有记载可查的,老祖宗的梨园功夫,真的浸透了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