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试镜路人甲

2012年的10月，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在夏天的拍摄淡季渐次离开横店的横漂们，像候鸟一样回到了这里。许多人都已经听说，香江着名导演尔东升要来拍一部纪录片，要从横漂中选角，面试地点就设在洞天餐厅的二楼。在横店，洞天算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去。餐厅老板是香港骨灰级美术指导林泽池，他曾指导过《伙头智多星》、《开心鬼》、《倾世王妃》、《我爱钟无艳》等多部经典之作。由于老板是圈内人，对港台背景的演艺人员来说，凡是有正经一聚的会面，洞天就成为首选接头地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江九龙城汇聚电影从业者，洞天冰室等几家老店犹为明星大导们所钟爱。在洞天见面，让他们有一种回到香江的亲切感。出于同样的考虑，尔东升将面试地点定在洞天的二楼。方致远走进洞天的时候，一楼的餐厅里坐了十多个群众演员，有男有女，年龄都不大，基本上都是二十多岁。有些方致远认识，有些一起拍过戏，不过大部分他没见过。横店群众演员流动性特别大，每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有人离开。副导演莫兰站在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旁边，正说着什么。方致远过去跟莫兰打了个招呼，掏出身份证和演员证登记。他跟莫兰聊了几句，问了问《我是路人甲》选角的情况，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到场的群众演员按照登记的顺序依次被叫上二楼，接受尔东升的面试。演员们上去的时候一个个都脸色发白，神情无比紧张，甚至有人同手同脚。出来的时候，他们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仿佛通过了面试似的。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方致远了。他走进二楼的面试房间，冲尔东升行了个礼，在椅子上坐下。尔东升看到方致远的瞬间，微微一怔，这不是《神都龙王》的那个年轻人嘛，徐客挺欣赏他的，没想到他也来面试了。通过观察方致远进屋后的反应，尔东升感觉方致远跟其他群众演员不太一样。其他群众演员见到自己都非常激动，有几个群演见到自己，竟然激动得大哭，因为之前没有导演会跟他们说话，他们平时见到的都是演员副导演，导演助理甚或群头。方致远见到自己更多的是好奇，用一种天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仿佛在说这就是尔东升导演吗？尔东升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你是不是演过《神都龙王》？”“是的，我在《神都龙王》当跟组演员，在里面演了一个小角色。”“到横店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我是金陵大学经济学专业的学生。”“经济学是很热门的专业，为什么到横店来当群众演员？”“其实我从小就对影视表演比较感兴趣，我想学表演，但家里不同意。我本来想考清华经济学专业，但高考没发挥好，最终上了金大经济学。进入金大后，我加入了话剧社，出演了一些话剧。那时候只是把演戏当成爱好，没有想过成为演员。我们山城有个节目叫《雾都夜话》，这个节目比较独特，将报纸杂志上的真人真事改编成短剧，找普通群众来演。用山城话说就是，勒不是电视剧，勒是真人真事，勒是山城人自己演自己的故事。去年暑假他们招演员，我去面试，结果被选上了。拍完之后导演对我说，致远，你形象这么好，又有表演天赋，应该去演戏。在那个瞬间，我感觉隐藏在心中，当演员的种子彻底被激活了。我想了一夜，下定了决心，要当演员。我在网上查了查，发现在横店可以做演员，就来到了横店。”“那你家里人同意吗？”“当然不同意，我跟我爸大吵一架，最后背上行李离开了家。我走的时候还把太祖那首《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留给我爸明志，孩儿立志出乡关，演不出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后来我妈给我打电话，她说你想做演员，试试可以，要是混出来了，自然是好事，可要是混不出来呢？到时候你工作没有，学历没有，可怎么办啊？你去申请休学两年，给自己两年时间，如果这两年做演员成功，那你继续演戏；如果不成功，那你重新回学校读书。我觉得我妈的话有道理，就去办了休学申请。”“你到横店之后，感觉怎么样，一切还顺便吧？”“不顺利，对我来说，到横店最难的心态转变。我以前学习成绩不错，属于别人家的孩子，虽然不敢说天之骄子，但说到金陵大学经济学专业，别人还是会高看一眼，自己内心也有点清高。到横店后完全不同，直接从云端掉泥土里。地位低倒也罢了，真正难以接受的是剧组工作人员对群众演员毫不掩饰的蔑视。很多剧组根本不把群众演员当人，而且是当成发泄情绪的垃圾桶。谁都可以使唤你，谁心情不爽都可以拿群众演员发泄，很多人面对群众演员根本不好好说话，都是直接开骂。比如主演犯错，导演会无奈叹息；群众演员没有控制住表情则会被导演大骂一顿，甚至还会被守着的领队处罚。到横店没多久，我因为形象不错，成了前景演员。有个剧组在拍出殡的场面，我的任务是在前面撒纸钱，我在前面撒了两次，都没有让导演满意。副导演直接冲过来骂我：你家里没死过人啊？我当时一下就炸了，冲过去把副导演给打了。因为这几件事，我被罚半个月不准接戏。为了生活费，我到甜品店、烧烤店、咖啡店打过工，一边打工，一边报戏。为了拍夜戏，我曾经48个小时只睡两个小时。回住处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似的。”“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回学校继续读书，为什么还要坚持呢？”“我是那种真的认准了一件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类型。我喜欢演戏，喜欢这种能够经历和体验不同人生的感觉。在横店虽然遭遇过很多挫折，受过很多委屈，但我始终能看到希望，也相信自己能够闯出来的。”“很多人说横店是一个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的地方，你怎么看？”“很多人都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横店的，但是最终结果确实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我举个例子，我遇到过两个湖南来的兄弟，他们是武行，刚开始是不跑群众的，后来武行不好混，只能改跑群众，一边跑群众，一边送资料。可群众的活儿也不是天天有，到最后身上的钱慢慢花光了，就呆不下去了。在两兄弟走的前一天，奇迹般接到剧组的电话，叫他们去做武行。那个电话真的是溺水时漂来的救命木头。来敲我门的时候，他们兴奋地大喊，我们被录取了，我们被录取了，简直就像中了举的范进。我们都为他们高兴，都恭喜他们。那一天，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去跟组报道，当天晚上他们请客，请我们吃一顿。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行李的两兄弟准备去剧组，却接到了剧组的电话，不好意思，剧组跟组的武行已经满了，你们不用来了。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惊呆了，昨天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突然变卦了？两兄弟彻底崩溃了，哭着问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横店呆的时间稍微长点，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名额肯定被请客或者送红包的人所顶替了。我只能请他们喝一顿酒，送他们离开。这样的事情在横店太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是带着希望来的，最后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我的情况算好的，到现在我已经出演了《陆贞传奇》和《神都龙王》，可以算是角色演员，而我也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尔东升跟其他群众演员一般只聊几分钟，跟方致远却聊了将近三十多分钟。方致远给尔东升的印象很好，这个22岁的男生，不光形象气质特别好，而且思维敏捷，谈吐出色，更重要要的是他身上有其他横漂没有的信念和纯真感。在他身上依然能感觉到希望和梦想的存在。快晚上十一点时候，赵小刀完收工宾馆。走进房间，她见方致远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便走到他的身后，搂着他的脖子问道：“致远，今天试戏情况怎么样？”方致远一把赵小刀拉进怀里：“我感觉还可以，就是不知道尔东升怎么看。表演这东西自己感觉好没用，关键还是看符不符合导演的要求。”赵小刀对方致远极有信心：“你演技那么好，肯定没问题。”方致远并不想多谈试镜的问题，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笑嘻嘻地往她耳朵里吹气：“我演技只能说可以，真正比较厉害的是开车技术。”赵小刀感觉身子一阵酥麻，奋力推开方致远：“大坏蛋！我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