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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猛烈,海面的风力却正适合扬帆。采珠船载着十数人,驶近昨日发现大蚌位置的隐龙滩海面后,降帆停了下来,随波左右晃荡。
船上的十数个汉子,默默看着此刻正站在船头举臂过顶做着拉伸的温兰,面上的神色仍是不敢相信。
李海鳅亦觉匪夷所思。
昨夜起,他便被胸口处的隐痛折磨得一宿未睡。到了现在,心肺处那种仿佛被钝刀割过的闷痛感还是未消。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下水者,他自然清楚自己的肺到了昨日那样的深度后,已经遭受到了致命的压迫而受损。今日再次下去,不过是在做一场赌博。赌双生蚌中剩下的那个里有另颗珠,赌自己能熬着活到再次浮上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作为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头人,不想看着乡民继续无谓丧命的话,他只能拿自己的命来赌,而且这个地方,也就只有他能下得去。然后就在今早,他与同伴再次收拾好了下海所需的物件,准备登船出发时,那个昨天到过自己家的年轻女子竟找了过来,对他说他不必下去,她可以代替。
当时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位谢家的小娘子是嫌好日子过得无聊了,这才过来寻自己开心的。自然婉拒。不想她却神情严肃,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样子,跟着登上了这条船。
李海鳅在确认她不是玩笑后,仍是不敢相信。深达十数丈的隐龙滩海底,水情变幻莫测,就算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自己,也不一定保证能上下自如,何况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他不敢强行阻拦她上船,但料想她过来的事,谢原必定不知,急忙派了人赶去叫他。
李海鳅回头再次望了眼来时的海面,远处只见海鸟翔掠,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道:“三娘子,这下头水深,绝非你能想象。小人真的不是在玩笑。你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谢大人那里我怎么交待?”
温兰停下动作,转身望着他,道:“李大叔,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以你今天的身体状况,下到这样深度的水下后,能保证回来?”
李海鳅被海风吹打得如鱼皮般的那张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痛楚的表情,却强忍住了,声如洪钟地笑道:“三娘子,你这话说的,小人自然……”话还没说完,那种来自于喉底的想要咳嗽的强烈**再也无法抑制,弯下腰去,伴随一阵剧烈咳嗽,口鼻中再次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淋淋地滴在了船板上。
“海鳅叔!”
东宝大叫一声,慌忙用力抚揉他胸口,剩下的珠民也纷纷围了上来,神色惊惶不安。
李海鳅等这阵咳嗽过去,胡乱擦了下嘴角血迹,摆摆手,强作笑颜道:“没事,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温兰皱眉道:“李大叔,你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可能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潜到这样的深度,你的肺会压缩变小。不是我咒你,你觉得你身体里的这副肺腑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压力吗?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春芳想想。昨天她被你赶了跟我回去后,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早上起身,我见她一双眼睛肿得像桃。我说话难听,你别见怪。万一你要是这么没了,你让她怎么办?这样徒手下海采蚌,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实话说,我若不是看在春芳的面上,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李海鳅望向船头这女子,见她一改昨日初见时的温和模样,说话时带了一种斩钉截铁、完全不容人置疑的语气,竟叫他无法再次开口辩驳。呆愣半晌,嘴唇嗫嚅了下,低声道:“小人自然晓得,只是小人没法子。且水下情况变幻莫测,小人死不足惜,却万不敢叫三娘子担这样的风险……”
温兰神色稍缓,这才道:“蝼蚁惜命,何况是人?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若没这样的本事,自然也不会强行出头送自己的命。就这样决定了。让东宝领路,我替你下去。”说完不再看他,只朝东宝招了招手。
东宝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急忙到了近前,毕恭毕敬地看着她。
温兰将李海鳅先前准备带下海去的竹篓缚在腰间,与东宝对好了水下手语之后,见李海鳅还是一脸犹疑的样子,朝他点了下头,道:“你放心。等我上来便是。”
李海鳅知道这女子看似温和,实则意志坚强,知道自己是再也无法阻拦她了。感激、遗憾、担心,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滚,微微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后头有船来了!”
正这时,珠船上一人忽然叫道。众人转头望去,视线里果然出现了一艘渔船,正扯满了帆飞快而来。等渐渐近了,东宝喊道:“是谢大人,还有……那个姓卫的大官!”
李海鳅松了口气,急忙对着温兰道:“三娘子且等等!”
温兰早看见了船上的人。一怔。倒不是因为谢原的出现。她知道李海鳅先前便叫了人去通知他,所以现在见他追来,也不算什么大意外。意外的是与谢原同船的那个人。
她听春芳提过,说下来催珠的,除了太监陆终,另有省七政衙门的人一道。没想到竟会是自己从前在半路遇到过的那个姓卫的。这个人认识自己,也知道自己姓温,现在这样被他遇到,而自己的身份已经摇身变成谢家的李姓表妹。如果他要揭自己的老底,自己立刻就会原形毕露……他会不会这么做?还有,自己到了这里,他居然也跟着出现。这完全只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目的?
不过短短瞬间,温兰的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那条船渐渐靠近,两船相距不过数十米远了。谢原见温兰立于采珠船的船头,一副就要下海的样子,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朝着她大声吼道:“不要胡闹,快停下!”声借风力,传送出去老远。
温兰迎着强烈的日头,微微眯着眼,看向站在谢原身边的卫自行。他一身金色官服,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神情却与谢原迥然相异,一贯的自持中,似乎带了种难言的微微兴奋。等两船靠得再近些,温兰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神情中,除了兴奋,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看起来,他并不像是要把自己老底揭穿的样子。
这样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但目前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并无与自己为敌的意思。
温兰微微松了口气。见谢原还在不停喊叫自己,远远朝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后,在众人的注目下,取了自己携着的潜水镜戴上,又朝东宝点了下头,示意准备好呼吸后,便抱起预先备好的一块石头跃入水面,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东宝见她已经下水,也顾不得谢原了,也立刻跟着抱石跳了下去。
谢原眼睁睁目睹她下水,从自己眼前倏然消失,这一刻的惊怒,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等两船靠近,没等接甲,人便跳上了采珠船,怒道:“为什么不拦住她?此处水域深达十数丈,水底暗流莫测,她不知道,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吗?”
李海鳅认识他多年,却第一次见到他在人前显出这样的盛怒,颤声道:“谢大人,全是小人的错,没有将三娘子拦下……”
边上一珠民见谢原动怒,急忙道:“谢大人,真不能怪海鳅叔。他一直拦着,三娘子却说他已经伤了肺,不能再下去了,又说她能到这样深度的海里……”
谢原看了眼船板上的一滩血迹,又见李海鳅胸前亦沾了数滴,知道是他呕血所致,心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过多责问也是于事无济。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意,看向碧波荡漾的海面,一语不发。
“谢大人,你就放心吧。你的这个表妹,除了水下功夫,恐怕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她不是无知孩童,若没几分把握,又岂会自己拿性命玩笑?你还是与我一道,在这等着她上来便是。”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说话的,正是跟着跳上珠船的卫自行。
谢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海面。
他现在心情纷乱,根本无暇去细想卫自行话里的别意。他说的那个道理,他自然知道。但这样的时刻,所有的道理在幽深得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面前,显得是那样苍白,没有半分的说服力。
他再等了一会儿,在珠船边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几趟之后,再也忍耐不住,正要下水去看个究竟,忽然看见前头不远处的海面上冒出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仰天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随了温兰下水的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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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抱着坠石快速下降,借着周遭水压感觉到已经抵达水下二十米左右时,抛掉坠石,调整了下潜水镜,让里面进入大约三分之一的水。
潜水镜是个好东西。人在水下,若仅靠双眼视物,看到的物体会呈出扭曲状,而有了它后,不但能在水底清晰视物,还能保护眼睛。而之所以往里入水,一是防止镜面在水下起雾,二是到了海底时,镜内保留适当的水能起到平衡水压的作用。习惯了,这样一点水并不会让眼睛难受。
她微微仰头,等着东宝到了自己位置的附近后,便按照先前约好的手语,示意他领路。
因为海水净澈,所以这深度的光线还很好。但或许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东宝并未多留意她的眼镜,只是继续向下。
深度渐渐接近三十米,光线也开始变暗。到达这样的深度,人除了耳朵不适,伴随体内氧气消耗殆尽,往往开始出现氮醉现象。温兰肺里的剩余空气还足以支撑她继续下潜。平衡了耳压后,她看了眼东宝,见他不住捏鼻,知道他也在鼓气平衡耳压,神情却现出几分痛苦。再下潜数米,一道不知哪里来的暗流袭来,将两人齐齐冲了出去,犹如断线的风筝。
温兰稳住身形,到了东宝面前,见他表情痛苦更甚。知道他已经到了憋气极限,立刻决定让他上去。
她踩水到了东宝身前,朝他握拳拇指向上——这是一开始与他约好的手语,告诉他让他上去。
东宝勉力想再下去,却感觉到了自己肺部被火燎烧般的那种痛苦,只能朝她点了下头,伸出食指朝着左下方指了下,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上浮而去。
温兰凝神看向他所指的方向,见脚下大约再下去十米的海底,可见一处宛如指峰的海底山峦。那个大蚌应该就在这里。她不再犹豫,开始下潜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