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爆炸
夏天坐起身,自己动手给常明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笑道:“其实,忘记才最正常,也是最好的。”
常明一愣。秦卿也怔住,心里忽然剧痛,迟疑良久,才努力把‘忘记’这两个字,和着心血慢慢咀嚼,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圆盘似的月亮躲入乌云后,外面忽然开始下雨,天上地下,漆黑一片,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儿光亮……秦卿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一股子冷意灌入肺腑。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为了这些永无止尽的‘忘记’……悲愤欲绝过。
可是,现在偶尔回想,午夜梦回时分,在痛入骨髓的同时,也开始觉得,忘记也好。
幸福的,快乐的,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多多铭记于心,痛苦的,绝望的,只会使人步入地狱的,早些丢在脑后,很好,很好。
她不只是第一次想,他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本也不是为了让人记住,那些鲜血,永远埋藏于档案中尘封,于人于己,都是幸事……
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并坚信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他们这些战士,注定是要被遗忘的。
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英雄更是数不胜数,如果要记,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把每一个英雄都记在心底,对他们经历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民众必须学会遗忘……
对于职业军人来说,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必须了解,我们的功绩,不在他人的心里,而是在自己的心里……
“……算了,那个英模巡讲,我会去的,我不去,小商就得去,他性子不好,真闹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有的时候,为了政治需要,人们总要做些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还能鼓舞军心呢……”
夏天看常明一直站在病床前,愣愣地出神,沉默许久,终于笑道。
秦卿转身,离开病房,顺手也把病房的大门关上。
夏天曾经说过:死亡是最好的止疼药,这是真的,但是,这一味药,是以毒攻毒,让亲人朋友的痛,来代替自己的痛
死亡,是最不该吃的止疼药
点亮了办公室里的灯,秦卿随意地拣了一本书,打开看了看,是《续资治通鉴》,大概是沈国手的书,那位老人家平日里除了医书之外,也就是好看看史书了。
不过,秦卿是俗人,虽然因为记性好,过目不忘,对看书从来不怵头,还很有几分喜欢,可除了学习需要之外,还是最爱看那些热闹的,侦探、推理、悬疑、冒险……
医院里没有那些,看看资治通鉴,也算消遣。
“炸了……炸了……”
天还没有亮,窗外无一丝霞光,秦卿趴在桌子上刚小歇片时,就听见哐当一声,办公室的大门洞开,护士长气喘吁吁地跑进门,“秦医生,不好了,王府街水天一方发生爆炸,沈国手让您赶紧准备准备……”
秦卿手一紧,嘎巴一下,桌角儿落地,“水天一方?”
“是啊,水天一方,听说咱们的人,死了,死了九个,受伤的更多……还有三个,普通群众被波及……”
唐一和刘少杰还在水天一方……
秦卿的脑子嗡一声,就说话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容大妈来的,就一句话——“直升机已经过去接,马上行动。”
秦卿连衣服都没换,拎起药箱就往外冲,此时正大雨倾盆,冰冷的风撞击她的脸颊,带起她额头的碎发。一出门,远处的不老山氤氲着墨一样浓重的暗色……
卫星定位,武直来的很快,秦卿刚跑到山间稍稍平坦的位置,直升机就到了头顶,绳索落下,秦卿的手稳稳地抓住,被带着飞入漆黑的夜空。
暴雨如注,街道上璀璨的灯光,更衬得天色漆黑如墨,忽有一道霹雳从天空砸落,金色的亮光,像剑一样刺破了天幕……
秦卿的心却很稳,她们都已经习惯,行动时义无反顾,什么都不想,后怕这种东西,也只有在事情了结之后,才会浮现于心底,脑海。
直升机在水天一方落下的时候,现场已经经过了初步的整理,被冲击波撞翻的一辆军车,秦卿认识,是王道常开的,沈醉的车不在里面,她的心咯噔一下,想起沈醉说的演习,好,演习居然也能演到惊天动地……
秦卿拎着药箱,大跨步地直冲进去。
整个水天一方灯火通明,强光的照耀下,再也看不出以前的金碧辉煌,到处是烟熏火烧的黑雾,消防车的高压水枪还在不停地喷洒,二楼的火苗渐渐熄灭了。
“情况怎么样?”
一眼看见吊着胳膊的唐一,还有披着毯子,坐在救护车里的刘少杰,秦卿松了口气,低声问。
唐一只是沉默,那是一种死寂的沉默,秦卿扭头,刘少杰的双目赤红。
秦卿没有说话,只是拎着药箱,大跨步地进了已经搭建起来的急救帐篷——她进去的一瞬间,看到沈醉指挥着战友们在清理现场,没人有空哭泣、没有人悲伤,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虽然他们从头裹到脚,但秦卿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所有人,那是刻入骨子里的熟悉。
“……一队九个……九个……全部牺牲……”认识秦卿的医生们,一边流着泪,一边着手清理遗体,时不时有人痛哭失声,受不了地捂着嘴哭倒在地上,然后被人拖着拉出去……
秦卿走到近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支离破碎,一共九个活生生的生命,每一个都是国家千辛万苦才培养出来……拿到全国人代会上,恐怕也要称一句,损失惨重了。
“啊……我要去医院,你们不能扣留我,我要去医院……如果我的脸,我的脸上留下疤,你们赔的起吗?”
外面忽然传来尖利而高昂的声音,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为之一震,秦卿深吸了口气,闭上眼,低声道:“受伤的……战士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