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百合

齐蕾。

1

如果你第一次见到某个人，你们都是光着的，那么你们之后是否会对彼此坦诚很多？

总之，李硕第一次遇到齐蕾时就是这样“坦诚”：在热乎乎的蒸腾水汽中，有众多少女被热水淋湿的肌肤作为背景，齐蕾不客气的打了李硕一下，说，“同学，让我冲下水。”

李硕转过身，看到一个一头脸泡沫的人正眯着眼睛歪着头站在她身后。

她让出一点，泡沫人仿佛看不清路一样，一点点蹭到莲蓬头下面，水珠和着泡沫从她头上留下来，她的头发像山涧中的水草一样顺着水流伏贴的流淌下来，从头顶顺着她的脸颊和脖子一直流到她的肩膀和胸前。她用双手抚去脸上的水珠，然后睁开眼睛，看到李硕，开始脸红。

坦诚相对。

2

李硕和齐蕾能够相遇，其实是个概率很低的事情。

她们本来不该是同一个学校的。

她们所在的这所大学，百年来已经被定型为全国最拽的理工科大学，可是，却在那一年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兼并了一所和理工完全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成立了不到五十年的美术学院。

齐蕾就是那所美术学院的一年级新生。

和所有一年级新生一样，基础课是在这座全国最拽的，以理工科闻名的综合性大学上的。

和所有一年级女生一样，洗澡的地方是学校里庞大的无论外形和内在设计都很像纳粹集中营毒气室的学生澡堂。

她像所有新生一样，在看门大妈严肃的目光示意下，把澡票投进澡堂入口的碎纸机里。

澡票一瞬间粉身碎骨。

不要紧，艺术类学生有着旺盛的精力，很快就有人绘制出比真的澡票还真的澡票，鱼目混珠。不是为了省那一元钱的洗澡钱，是为了好玩。

然后，她像所有新生一样，战战兢兢的走进浴室，和三个不认识的女生一起用一个莲蓬头。

大多数人是新生。

二年级的女生会选在澡堂刚开门或者快关门的时候来，或者是午饭的时候来。人会少很多。

至于三年级以上的女生，嘿，谁还指望她们住在学校宿舍啊。

听说研究生宿舍和留学生的宿舍都是一人一间房一个洗澡间的。

总之，这两个院系、专业都不相关的新生在有这所几万人的大学里相遇了。

并且彼此坦诚相对。

3

李硕看着泡沫人在莲蓬头下被猛烈的、打到身上有点疼的水流下一秒钟之内变成美少女之后，想对美少女说些什么。

在她能说出任何话之前，美少女轻轻咳一声，脸颊不知道是给水汽熏的还是粗暴的水流打的，有点发红，“同学，有人给你搓背么？”

“没有。”

“那……”

“我先帮你搓吧。”

美少女递给她一块明显是在澡堂门口刚买到的天蓝色搓澡巾，转过身，双手抓住水管，两条长腿向后退了一点，身子微微前倾，“谢谢你啊。”

李硕把澡巾套在左手上，迟疑一下，右手把美少女肩膀上的头发拨开，她正要开始的时候，美少女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齐蕾。”

“李硕。不是王朔的那个朔，是硕鼠的硕。”

齐蕾笑了。硕鼠的硕，也是硕人的硕吧？

3

完全没穿衣服的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是不是会摈弃所有的废话和礼节，迅速的了解对方呢？

洗完澡，李硕对齐蕾说，“你吃饭了么？”

“没有。”

“我也没。”

“那……一起去吃饭？”

“好。”

她们赤脚穿着拖鞋，走去离北区澡堂最近的食堂。

食堂里除了关门的时间，其他任何时间都是人声鼎沸的。

尤其是这所靠近附中的食堂。俗称万人坑的万人食堂。格外大，人也格外多。

她们在人声鼎沸中排队、打饭、交谈、继续迅速了解对方。这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尤其是当你只有十八岁的时候。

终于坐下之后，齐蕾还在絮絮的说着她作为一个“艺术生”，来到这所大学和优秀理工生们一起上公共课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当初学文科就是为了逃开这些优秀的理科生。”

李硕大多时候在听，偶尔插嘴，说的也都是自己怎么在马哲课上发呆，乱看，雷达帅哥，结论是，大多人都面目模糊，和高中时理科班优等生应该长的样子一模一样。她很担心自己在四年后能不能记住同班同学的名字。

“你发现没？三教后面有个沙袋，很旧的。”

“沙袋？Punch bag你是说练拳击用的那种？”

“啊。就是那种……”

“宅男们需要发泄吧？”

“哈哈……”

她们正在笑的时候，隔着浓密的塑料绿叶，传来两个极好听的男生声音——“你的offe来了么？”“来了。圣地亚哥……”

两人同时一笑，这样好听的声音，长着什么样的面孔呢？

齐蕾一脸怂恿，李硕想，这算什么？爹娘离我八百公里远，我就不淑女了能怎么样？她一边对齐蕾笑着一面慢慢站起来，嘴角微微翘起，转过身去看。

突然间绿叶后安静下来。

然后，好听的声音之一说，“李硕？”

李硕也呆了一下。然后笑，“林晓。”

齐蕾站起来，看到两张年轻英俊的脸。其中一张看着李硕，一脸如慕如怨，死不悔改。

4

何然在宿舍里常说一句话：林晓有一个连。连的缀词当然是妹子，或者，漂亮妹子。

何然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林晓总是在心里苦笑。

有一个连算个屁啊，即使是在这个男生宿舍被称为和尚村女生宿舍叫做熊猫馆的地方。

如果你喜欢的人根本不在乎你的话。

他坐在上铺，看着楼下一群群的人在薄暮中忙碌，不是去食堂就是去图书馆，目标明确的好像一群工蚁。

何然在FTP下载，顺便在BBS上灌水。他从电脑旁边扬起油光满面的脸，散发着八卦的气息：“有妹子发帖向你表白。”

林晓居高临下瞟了一眼，“告诉她，哥哥我今天不下凡。”

刚说完，神仙哥哥的手机响了。

他看一眼，从上铺跳下来，打开衣柜，扫了两眼，抓了件灰色的毛衣套在身上。

“哎——我说，这谁？给你发了个短信你就动凡心了？”

“陆白。”

“靠，你是直的么？有胸有真相的妹子跟你表白你理都不爱理，陆白一召唤你马上十万马力啊？”

“少废话。”

林晓到楼下的车棚推自己的破车。不远的地方停着另外一辆破车，车座下面挂着个蓝色的铁牌，灰尘遮着上面的字。林晓知道那下面写的是“四中”。

他脸上露出个自嘲的笑。离开了四中才发现，大学不过是个大点的四中。相似的大门，相似的气息，相似的匆忙而有条不紊的人群。

其实社会也不过是个大点的大学。所有人都营营役役，有条不紊的工作、结婚、生子，直至地老天荒。

他骑上破车，直奔万人食堂。

陆白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从不迟到。其实，他如果约了人，总会早十分钟到。

林晓把车放好，就看到陆白站在食堂门口低着头发短信，暮色给他一个几乎是深蓝色的背景，背后是食堂门口透出的灯光，好像站在一幅提香的画里。

他在林晓走近的时候适时抬头，脸上是招牌式的“我今天也很欠揍”的笑容。

“走吧，我请你吃饭。”

“在这儿请？你可真有诚意。”

5

那男生在齐蕾站起来的下一秒换上一幅正直可靠的男青年应该有的脸，温和有礼的说起废话，“和同学来吃饭啊？”

李硕“嗯”了一声，向他介绍，“齐蕾。美术学院的。新生。”

那男生微笑，隔着塑料绿叶伸出手，“林晓。”说完指指另一个男生，“这是陆白。6字班的师兄。”

然后，他对那男生介绍，“这是李硕。今年的新生。我们的正牌师妹。”

李硕对他们笑笑，“你们刚来么？我们都要吃完了。”

林晓也笑，“那可真不巧。陆白今天要请吃饭的。”

一直不出声的陆白也笑了，“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

直到她们走远了，陆白才终于开口，当然，带着“我今天也很欠揍”的笑容，“你刚才诠释了八个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林晓没理他，自顾自吃饭。

陆白又继续，“你跟这个正牌小师妹可不像是刚认识的。李硕是吧？”

林晓放下筷子，“你别去乱挖八卦。”

“我不会去挖八卦。我只想挖某个纯情少年的纯情往事。”

林晓终于受不了，笑出来，“你可真恶心。”

“难怪林师妹都被你炮灰了，原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别胡说。”

林晓知道陆白不是胡说。事实上，所有他们系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在胡说。

方训文，林晓的同班同学，在一年前的新生迎新晚会上表演的是剑术。很普通的练太极的宽大白衣，宝剑寒光似水，少女绿鬓红颜。

迎新结束之后方训文众望所归的成为系花。

那对红色的剑穗子据说扰乱了系里所有男生的心。所有单身的，还有几个不单身的。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从报道的那一天起，眼里就只有林晓这么一个男生。其他的男同学在她眼里全成了三头身卡通人物。而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这想法。

林晓有点感激她，因为即使她每次出现的时候都光芒四射到似乎头上闪着“我喜欢你”，可是她对他一直保持着同学之间应该有的距离，从不做任何会让他感到尴尬的事，同时，他也有点害怕，哪天方女侠决定不再用光芒感动他而是主动出击的话，他该怎么拒绝？

在别人看来再怎么是上天**爱的人，再怎么聪明、美丽，如果自己喜欢的人一点都不在乎自己，那人也就是个背景人物，俗称炮灰。

于是，面对陆白，他只好低下头，看着盘子，面无表情，“没什么好说的。李硕是我发小。”

6

齐蕾和李硕慢悠悠的走回宿舍。星星已经出来了。路两旁的树上不时有树叶落下。

“那人是谁？”

“我爸战友的儿子。比我大一岁。跟我一个专业。”

“哦，青梅竹马。”她**的笑望她。

“切~少YY点吧，”李硕挥挥手转移话题，“哎，你们马哲课跟我们是一起上的啊，我怎么就没在教室里见过你？”

“那是因为我就没去上过。老师不是还没点过名么？”

“你没上课去干嘛了？”

“在寝室看漫画。”齐蕾抬头看着宿舍楼上或明或暗的窗口，“我在212住。”

“嗯。”李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下次马哲课你来吧。”

“好。”

齐蕾和李硕告别之后没有回头，慢吞吞的走进自己的宿舍，然后“腾腾腾”跑上二楼的楼梯。她拿出还湿着的毛巾在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上画出一个圆形，把脸凑过去，勉强还能看到李硕远走越远。

“你在干什么？”

齐蕾回头，看到她宿舍的老大王琮提着一兜苹果一脸惊疑。她乐呵呵的回答，“看星星。”

7

周三下午上马哲的时候，齐蕾并没有来。

李硕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面，每进来一个人，她就更失望一点。

马哲老太太看看学生们，翻翻手里的名册，“咱们也上了几节课了，今天上课前点个名吧。今天点自动化9字班的，还有美术学院2班的。班长有假条赶快拿上来。”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到”声此起彼伏，李硕正在着急，听到马哲老太太喊“齐蕾——”“齐蕾来了没？”

一个女生站起来，“老师，齐蕾有请假条。”

老太太翻翻自己手里的小条子，点了点头。

李硕在马哲课本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圈，终于熬到课间休息。

她找到班长，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没记住班长叫什么。

班长抬起头，对她微笑，“李硕，怎么了？”

“啊，是这样，我有点不舒服……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可能等一下上课会迟到。谢谢你啊。”

那男生还要说点什么，李硕已经走了。

她在教学楼下发了一会儿呆，朝齐蕾的宿舍走去。

李硕上了半层楼，又跑下来，在楼下的学生商店买了一包曼妥斯水果糖和一瓶可乐。

来到212门口的时候，虽然才上了两层楼，李硕的心却跳得好像刚跑完八百米测验一样。

手里的可乐瓶子里有无数细小的正在上升的泡沫。

她呼口气，敲门。

里面有人喊，“门没关——”

李硕推开门，看到齐蕾坐在上铺，盖着被子，披着件鸽灰色的棒针毛衣，手里捧着本书，脸上有发烧的时候才有的潮红。

李硕一边关门，一边说废话，“你今天没去上马哲。”

“嗯。我感冒了。”

“我来看看你。”

“哦。”

“老师今天点名了。”

“哦。”

李硕走到齐蕾**边的时候，刚好说完所有她能想到的废话。她只好抬头看着齐蕾，希望她能接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齐蕾看着她，笑了，“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一样，有些时候喜欢说废话。”

8

李硕坐在齐蕾的**上，两条长腿从**栏边垂下来。美术学院的女生是不是都比较有生活情趣？下铺同学折成豆腐块的被子上搭了一块用各种零碎布头拼成的披巾。从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宿舍楼下不知多少年前种的法国梧桐。树叶的颜色和齐蕾正在读的书包着的书皮颜色相似。

她把手里的可乐递给齐蕾。

齐蕾接过来拧了几下，放在**边，“拧不开。还有别的么？”

李硕把口袋里的糖给她。

齐蕾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说，“你知道么，把曼妥斯糖放在可乐里就会有可乐喷泉。”

“大概是糖和苏打释放出碳……”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啊？”李硕愣一下，看到齐蕾已经把包装纸完全撕开，所有的糖块都倒在书上。

粉红色大概是草莓，橙色的一定是桔子，黄色的大概是柠檬吧，绿色的……这个比较难猜，是苹果？还是什么？

她没告诉齐蕾，其实她从来没吃过水果味的曼妥斯，她吃的从来都是薄荷味的。

齐蕾又问，“我喜欢橙色的，你呢？”她说着把一块橙色的糖块拿起来，对李硕微笑着，慢慢伸出舌头，把糖放在舌尖上。然后，“嗖”的一下，像青蛙一样把糖吞进嘴里。

李硕看着橙色的糖块消失在齐蕾红红的嘴唇后面，感到什么东西从氤氲水汽中露出了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桔子的香气从齐蕾唇齿之间泄露出来，李硕不可抑制的向那香气靠近，靠近，靠近……

放在**边的可乐“砰”地掉在地上，好像漏电了似的发出“滋滋”声。

包围着她们的桔子香气泡在这一刻突然破灭，李硕低下头，看到地上的可乐还在汩汩冒着白色的泡沫。

在这一刻的沉默中发现忽如其来的绝望和悲伤。

她从**上跳下来，轻轻落地，不知如何回头去看齐蕾。

“别走，”齐蕾的声音像她放在李硕肩膀上的手一样轻，“别走……”她再次请求。

李硕慢慢转动身子，抬起头，读不懂看不透齐蕾脸上的表情。

齐蕾的双臂像某种植物一样缠在李硕的脖子和肩膀上，她从上铺俯下半个身子，肢体柔软的像游动在深海里的小美人鱼。

她的嘴唇很柔软，带着李硕所预期的桔子味道。

9

晚上10点到11点是男生宿舍最热闹的时候。

林晓捧着电话座机站在319寝室的门口，在拖鞋脸盆水声交错中听着母亲大人的吩咐，“……上次给你买那件羊绒衫记得穿，平时就算不穿有太阳的时候也要拿出来晒晒……”他一边“嗯，嗯，知道了”一边微笑跟走廊里经过的人打招呼，“……行了，妈不啰嗦了，林曦要跟你说话。”

电话里有片刻的空白，林晓转动身体，靠着走廊的墙壁，听到他姐姐问，“你好么？”

“我挺好啊。”

“你听起来不太好。”

“是么？可能我有点累了。”

“李硕好么？”

“挺好啊。上个星期我还看见她来着。”

“上个星期？我说，你老这么按兵不动可不行啊，咱们学校里那帮男生……”

“这事你就别管了。”

林曦沉默一下，“还是……，难道你移情别恋了？”

“什么啊？还有事儿没？没了我挂了，美国长途不贵啊？”

“还真的不贵。”

林晓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气轻轻呼出来，“林曦，你怎么才结婚两年就向居委会大妈靠拢了呢？有时间多钻钻实验室养养小细菌多好啊？妈可指望着给你抱孩子呢，你也没点儿动静，是不是程垚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