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真容

两声几乎难以分出先后的“噌——”

两顶头盔飞向天空。

全场十万观众们齐声低呼。

当他们再看向斗场中央时，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在一片绯红色的浓烟之中，两个极为年轻的金发战士手持长刀对峙着。

在这一刻所有忘情的呼唤和激动的跳跃都嘎然而止，所有人都静止了。

所有人，也包括龙骑士和小丑。

他们两人站立的姿势极为相似，都用左手紧紧握着套在另一柄长剑上的松木棒，剑尖指着对手，凝视着对方，一动不动。

艾丽大口喘着气，背后的衣服被冷汗紧紧贴在身上，只有她最清楚她刚才距离死亡有多么近，她躲过那迎面而挑的那一刀时，全身每个毛孔都冒出凉津津的汗。侥幸逃出升天的瞬间，她最后投出的弹丸有几粒还是在抛出的十五秒之后自动释放烟雾了，这才给了她一个反击的机会。

不过……

即使在红烟升起的霎时偷袭成功，她也不过挑飞了龙骑士的头盔而已，并未能对他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杀伤。可现在，他的刀尖此时距离她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在她急速呼吸时，喉头的皮肤几乎能碰触到冰冷的刀尖。而她的剑尖却只能指到他的心口。

他利用了她和他的身高差。也算准了她必然会如此以攻为守。她和他的身高相差十几公分，手臂自然也短了许多，所以，他现在指着她的喉咙，而她只能指着他的心口。

喉咙那里可没软甲保护。

艾丽的心跳从未像现在这样剧烈，剧烈到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她周遭的各种其他的声音，观众们的欢呼、大喊、尖叫、鼓掌……这些声音全都仿佛离她很远很远，她能听到的，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还有，她的对手和她一样急促的呼吸声。

艾丽把目光从凝滞在她面前的刀尖上向上移，看到龙骑士正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就像她正在注视他一样。

他不是庞培。

他有着和庞培一样的近乎紫色的眼睛，可是，他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说是年轻男人可能都不太恰当，他看起来跟她和鹿飞差不多大，或者……称他为少年更恰当。

可是……

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他身上有什么很奇怪。

她看着他，心脏像是随时会不堪负荷似的砰砰跳动，一身冷汗未干忽地又冒出一身热汗。

她眼前的对手也和她一样，因刚才太过激烈刺激的打斗而急促呼吸着，他铂金色的头发被汗珠浸湿，贴在鬓角，他们呼出的热气，在冷冽寒风中化为白雾，萦绕在他们口鼻，又被他们急促的喘息吹散。

他们激斗时出的热汗被冷风吹开，暗中掺在红色的烟雾里无声弥漫开来。

他们脚下是被兽血和人血浸湿的土地，象征死亡和恐惧的血腥气围绕着他们，可艾丽却似乎出现幻觉似的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这幽雅的香气和血的腥甜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觉得太阳穴后的血管跟着心脏一起突突乱跳，似乎出现了缺氧和极度疲惫时才会出现的心悸，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什么器官在悄悄痉挛似的抽搐，耳中也像出现了幻听似的，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有可能，那并非幻觉，而是她的心跳声真的在此刻被某种不知名的奇妙因素给放大了。

她和他的对手就这样默默对视，彼此气息相闻，无可避免、无所躲藏地感受到正从对方身体上剧烈激斗后上升的热度和从每个毛孔中被汗水蒸腾散发出的气味。

其实，此时的角斗场中，所有的观众也一样在呆呆注视着真面目终于暴露在众人之前的浅墓小丑，还有露出真容的龙骑士。

原来……

原来小丑竟然长这个样子……

原来……

原来浅墓的小丑是个女孩子……

而且……她还这么漂亮。

和龙骑士一样，她也有一头铂金色的短发，不过稍显凌乱，她她稚气未脱，最多十七八岁，雪白一张小脸，的眉眼如画，双唇就像被谁刚咬了一口一样有点肿似的肉嘟嘟的。

她脸上还有残妆，像是突然间决定要把脸上的油彩擦掉，但擦得时候很着急，所以擦得十分潦草，眼角还有几丝红色油彩，倒像是特别的妆容。

“白虎……血纹白虎……”许多人喃喃自语。

这个带给苏芳角斗场许多惊奇的女孩子有和血纹白虎一样的冰蓝色眼睛，鲜红的油彩从眼角斜飞进太阳穴，隐没在铂金色的金发之间，就像白虎眼角的血纹。

那些粉小丑和思诺cp、小丑鹿飞cp的少女们的精神世界在此刻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是的，她们心底一直坚信能使出那么帅气的刀的人不可能长得丑，但是，但是——

长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而且，居然是女孩子。能够和思诺、鹿飞在斗场上平分秋色的，是个女孩子……

长得同样夸张的还有龙骑士！

这位来自帝都的贵族骑士有一头极符合少女们对龙骑机兵队武士幻想的铂金色的头发，俊美恍若天神，大屏幕上此时理所当然地放出了特写近镜，看到他那双蓝得近乎紫色的眼睛时，许多少女们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已经乘着火箭跳到外太空去了——

搞什么啊！我们这是苏芳角斗场！是元旦日的大乱斗高·潮现场！不是偶像剧和什么不正经的恋爱游戏截图啊！等等有人说了不正经的恋爱游戏么？为什么是不正经的恋爱游戏e啊！为什么？你问这两人之间嗞嗞乱射的荷尔蒙去吧！

艾丽此时的呼吸较之观众席上思春期的少女们要急促许多，她几次深呼吸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她做不到。她四肢、手指、颈项的关节，甚至脸部的肌肉，此时都处于一种类似僵硬的状态，而她十分清楚她此时的僵硬无关恐惧。她想把目光从龙骑士的脸上移开，但是，她做不到。

她看着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人她从未见过，可是心里有种极为异样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喉头此时被刀尖威胁着，可是她却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只是僵硬地用剑尖指着对手的心脏位置。

这简直是种不可理喻到危险的古怪状态！

幸好，被她手中的剑尖顶在心脏位置，一眼都不眨盯着她看的龙骑士也差不多是这种古怪的状态。

红色的烟雾渐渐消失，变得稀薄，可还萦绕在他们周围，两人既像对峙又像是在（深情）凝望似的画面在苏芳少女们眼中一看——

嚯，这都不用做背景了，待会儿到纪念品商店直接买比赛视频截图就是一本子啊！自带粉红色云雾背景！

好多少女在心中充满矛盾地哭泣：妈妈，我又相信异性恋了怎么办！

终于，艾丽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她的心跳也渐渐平稳，她终于找回一点控制权，她握紧手中当作剑柄使的松木棒，暗中凝思接下来该怎么办。

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若非她远超于常人观察速度，她根本没机会站到现在，更何况，打的过程中她还一直损招阴招不断，她的对手可是用的一直都是双剑直到最后才突然灵机一动拽了一片披风当武器收了她的暗器，她凭着超多的烟幕弹和暗器，也不过打成现在这个局面，现在，暗器都使完了，全身的精力也用尽，四肢百骸隐隐再难聚拢一丝力气，只能勉强扎个不难看的架势陪对方多站一会儿，她该怎么办？

鹿爷可说过，不管怎么样，不能出丑。怎么才能死得不太丑呢？主动弃剑，然后仰天长啸，说苏芳的各位，多谢你们的关照在下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她的女性身份也已经暴露了吧？

艾丽正一脸严肃胡思乱想的时候，龙骑士突然开口了——

他极好看的眉峰轻微挑了挑，轻嗳一声，“嗯——”

“嗯？”艾丽立刻回神。

这年轻战士的两片薄唇动了动，凝视着她的双眼，好像有点迷惑似的用极不确定的语气问，“我……你以前见过我？”

艾丽愣一下，缓慢却肯定地摇摇头。

他眨一下眼睛，又问，“那……我以前见过你？”

艾丽又是一愣，又摇了摇头。

她摇头之后，又盯着他呆呆看了看，心中迷惘像滴入水中的一滴墨水，丝丝缕缕扩散开去，踪迹难寻可却萦绕不断。

他问出的，正是她心里那种极为怪异的感觉。

绝对没有见过，又绝对似曾相识。

两人再次一同沉默。

不过，这次一致的沉默仅持续了极短暂的一瞬，龙骑士扬眉一笑，手中的刀刷刷画出两道光影——

艾丽惊呼一声，手中合一的两柄长剑从剑柄分开——龙骑士用刀尖挑开了双剑剑柄！他当然比她更熟悉他自己的武器。

一把剑破空向后飞去，留在艾丽手中的那一把，仍套在她手里的松木棒中，毫无用处。

紧接着她看到龙骑士转身、扭转手臂，先向她左侧挥手，又反手挥刀向她右侧挥动，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手中的长刀化作一团白光扫在她身上，就像一团小小的龙卷风绕着她转了几圈。

艾丽周身一阵阵凉气，她知道他在干什么，本能反应下想要用手中的松木棒格挡，可是挡了几次她猛然醒悟，这个时候，她抵挡的时间越多，她出丑的机会就越大。于是她强压着怒意不再抵挡。

两三秒钟后刀光从她身上收回，嗤嗤嗤几声布帛破裂声响起，艾丽能做到的就是赶紧抱紧自己蹲在地上，然后仰头狠狠瞪着龙骑士。

他挥刀斩碎了她的衣服！

也许他的本意是为了防着她身还藏有什么厉害的武器，她层出不穷的各种功能不同的小球太烦人了！当然，也有隐隐向她炫技的一点意思，可是——

白色的细麻布和仅剩的一点点皮甲裙，仿佛突然怒放的花一样从他眼前的少女身上绽开，一圈圈缠在她胸口的绷带也根根断裂，继而像被狂风吹散的花瓣一样四散纷飞，那女孩怒视着他抱紧自己的身躯蹲下。

剑法超绝的龙骑士突然脸红了。并且，他即刻感到后悔，还有尴尬，还有……说不清的一些情绪。

他立即将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那半片披风朝她轻巧挥去，碰到她白皙的身躯时再轻轻向后一拉，披风像一片黑色的大荷叶，卷在她身上把她覆盖了起来，他向前一步，本来想伸手拉起她，对她说句“你打得不错”之类的话，可是——

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伸出手，不知为什么竟然神使鬼差地弯腰抱起了她，他收紧臂弯后有点惊奇，她竟然才这点儿重量，这么轻的身体里刚才蕴含那样可怕的力量。

艾丽被披风兜头盖上后的第一反应是赶快拉紧披风遮盖住自己的身体，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要是她在近十万人眼前走光了，这辈子鹿爷都不会原谅她了，这丑就算是丢到家了。

可是——她刚抓住披风合拢在身上，就被连人带披风抱了起来！

她想要挣扎，但抱她的人手臂结实有力，刚好箍在她双臂上，他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原本属于她的兵器，她心中踌躇，要是没挣开还不小心露出来了会不会更丢人？

她强忍悲愤，想要干脆当自己是个木桩子一动不动，可立即发觉这主意竟然也打错了！

龙骑士用刀用剑的手段真是没说的，可是抱人这技能要不就是第一次使用要么就是技能点点歪了！

这是要把她抱起来向下摔顺便提起一条腿的膝盖撞在她后背么？还是要把她扔出去？

行了，你赢了，你究竟想怎么侮辱我你放下话吧！

艾丽伸手想要抓住这个混蛋的手臂或是肩膀，可没想到他突然像是顿悟了开窍了还是点亮新技能了似的，手掌握在她腰上托了一下，把她向上举起，单手搂紧了她的腰向他胸口一带，让她的腰和小腹紧紧贴在他胸口肩膀，她的臀坐在他的上臂之上，他另一只手高举起手中的刀，冬日下午四点多的余晖照在刀刃上，反射出雪亮的带着虹边的光，刺得她本能闭上眼睛转过头。

观众席刚才在内心呼唤妈妈呼唤画手的妹子们这会儿都呆了……

这泥马原来我们的档次还是不够啊！

眼前这画面才不是什么里的cg截图呢！这明明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笔下的名画好不好！被冥王抢走当新娘的春天女神、被强掳的萨宾女郎什么的啊！

看看这画面的构成看看这巨匠的用色：被黑色披风包裹住的金发少女，从猩红色的披风衬里中露出的修长白皙美腿，抢夺者健美的手臂和充满男性侵略性的眼神，手中所持的还染着血的长刀，还有他被寒风吹动的披风和金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抢人的和被抢的都美貌无比！

美美美美美！美死了！

什么是大师之作啊！这就是啊！还是讲究黄金分割的古典学派。

以前不知道小丑是女孩子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她腿这么长这么白呢……还有，胸……

艾丽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姿势，是被当作一个奖杯举起来了……

她垂眼看看把她当作奖杯的年轻男人，他也正仰着年轻到近乎纯真的脸看她，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眸的颜色加深，变成了近乎深紫色，他突然对她笑了，然后，他张开唇形美丽，一看就知道很柔软的双唇，说，“我赦免你。”

“嗯？”艾丽迷茫。

他以为她没明白，于是举起手里的长刀，大声宣布，“我，神圣维元帝国亲王，苏兰托执政官，朱理亚斯·博若澈特斯，赦免你，英勇的斗士！”

他的声音通过大屏幕加载的声道传遍苏芳角斗场每个角落。

观众席上从人声鼎沸变为一片寂静。

什么？这位龙骑士竟然就是新任执政官？

皇帝陛下的弟弟，朱理亚斯亲王？

他竟然亲自下场了？

不仅下场了，好像还……成了新的角斗场无冕之王了？

他……他竟然这么年轻！

不仅年轻，还勇敢善战，他一人击败了四位角斗场最为优秀的斗士，还有两头血纹白虎……

不知是谁开始的，观众们开始鼓掌，整个角斗场响彻了掌声、人们的欢呼声、少女们激动的流着泪的叫喊声。

潮水般的欢呼声随着电波和网络被播放到苏芳的各个角落。

一间简陋的旅馆房间里，一个男人像千千万万买不到票正在家中观看元旦日大乱斗现场转播的苏兰托人看着显示屏。

直播画面中，一位俊美如天神的年轻男子，单手抱着被黑色披风裹住的金发少女，对着镜头举起手中的长刀。

正当屏幕中在现场观众们发出潮声般的欢呼时，他的通讯器滴滴响了两声。

他按下接听按钮，同伴的声音传出来，“‘龙’出现了！你看到了么？他竟然下场了！要现在启动‘屠龙’行动么？”

那个男子看着画面，“不。”

他停顿了几秒钟，郑重说，“放弃狙击。”

“什么——”通讯器另一边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是的。明白。放弃狙击。”

放下通讯器，男人用手指小心翼翼碰触显示屏上那位金发少女苍白的脸，“艾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