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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七许僵硬地转过身子,忍着压下了眼中的不可置信,转而记起弟弟那时颇为挣扎的神情、面带疑虑的模样,难怪难怪……原来不是因为昔日的父子情分为林言轩可惜,而是与摄政王一般,将莫须有的罪名添到了她的斑斑罪迹中。
心神激荡之下,又是如此没有防备。
她的眼圈瞬间转红。
这一幕落在摄政王的心头,猜忌之心平白无故地又加了几成。
林七许收拾好心底最狼狈的情绪,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了?”摄政王自然会多关怀一句。
林七许闻言认真地瞧了会衣冠风发,面容俊朗的男人,往日的床第欢愉和相处涌上心头,反而衬得此刻的温情脉脉不过一道万尺深渊,隔着千里风雪,冰冷刺骨。
又能多求什么。
信任?
爱护?
林七许苦涩地自问。
“王爷若对妾身还有一丝爱护之心,请不要再问了。”
左右她必须尽和这个男人间的本分职责,即使难过也必须微笑,即使不适也必须顺从,不要和摄政王撕破最后的平和,失去最后一个庇护之所。
摄政王注视林七许许久,却怎么也挪不开凝聚在她眼上的目光,终轻轻叹气道:“七许,你把旁人推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喁喁前行,一定很孤独吧?”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林七许瞬间失神。
有些事,连亲弟弟都无法诉说。比如对母亲和妹妹的思念。
这种执念压抑在心底愈久,日后喷薄的恨意注定愈发凶猛而骇人。林七许很怕让其琛与她一样沉浸在过往里一样痛苦,只要能够避免,她会竭尽全力地让弟弟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因为故去之人的死而对这个世道和父亲产生强烈到无法抚平的怨恨。
尤其当这两个故去之人在弟弟的生命里,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
连在至亲至爱的弟弟前,林七许都苦苦忍着这种泼天的恨意,十九年来独自前行。怎能不耗尽一腔心血?
“王爷好像很……感同身受。”
大概只有面对同样在阴暗里挣扎过的林氏,摄政王才会这样口风不紧,言语夹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意味:“有些话,哪怕是王妃。本王都不会说。仅管爱重她信任她,但仍旧不得不咽回肚子里。”
林七许嘴角的笑如冬日新雪般脆薄,牵扯出没有温度的弧度。
王妃身上终究流着谢家的血。
辅国公与先帝君臣相得,情谊深厚,怎会容忍他人违背、拂逆挚友临终前所下的遗诏。即便这个人亦是先帝的儿子。即便这个人娶了自家最优秀的女儿,林七许没有深刻地接触过谢秉文这位家国栋梁,可从辅国公府的浅略印象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看来,她的猜测是不会错的。
故而林七许轻描淡写道:“妾身才疏学浅,可昔日在江淮,亦曾听闻过辅国公的几分声名。可见其心一片昭昭,不负天下与君王。”
辅国公谢家的辉煌不必多提,其人才辈出、肝胆赤诚之心素为天下歌颂。
“说来不假,王妃很有其父的风范,从来为大局出发。从来对本王掏心掏肺,本王能够感觉到,她对本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好的。”论起摄政王最野心勃勃的那几年,除了辅国公时而的隐晦神思,就是王妃日夜相伴时的温言细语,拳拳心意。
细水长流,悄无声息地埋没了摄政王心底的一腔雄志壮志。
林七许轻巧地应道:“是呢。王妃不但对王爷尽心尽力,对整个王府都没有不好的。”
“这话听来奇怪……”摄政王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王爷爱多想罢了。妾身不附和王爷几句,总不能和您唱反调呵。那些对王妃难以开口的话,妾身或多或少能猜到几分。只是,王爷问我一个人辛苦不辛苦,孤独不孤独。妾身无法作答,就像妾身无法想象其琛去年北上、背井离乡、投奔许都护府的心情。那时的他明明意气风发、前途坦荡,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搁下纸笔、拾起刀枪。妾身光是想一想,就心痛地不行。”
林七许口才素来稳妥,又怀着劝慰的真情实意,恰如香花解语般,“王爷到底有真心关心您的人。比如宫里的太妃,比如府里的王妃。不论立场有多么不同,但对您的一颗真心是不容忽视的。王爷要好好爱惜。”
摄政王平时难得听到此般珍重之言,况又含着林氏的真情实感,心下一触动,有些埋在心底底的隐秘之言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最初那几年的某个时刻我会油然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我的的确确是成为了天下第一人。可辅国公的存在,时时刻刻提点着我,牵制着我,他比任何一位臣子都忠于先帝的遗命,并且一丝不苟地履行它。既是顾命大臣,又是岳丈大人,历任三朝的辅国柱石,撇开情感不谈,单论手段也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换句话说,要想行谋逆之举,最先除掉的当属辅国公。
“王爷心底底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只要您心底清楚这件事不可行就好。身为皇子,哪个没对龙椅有过点肖想。不过妾身觉得,以王爷心志之坚定与清明,纵是一时沉浸在权欲的痴迷里难以脱身,最后一定可以全身而退,辅佐圣主,成为一代贤王。”
摄政王的品行和才干摆在那,又离皇权中心太过接近,摄政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情,先帝也真是敢想敢做。
摄政王微微一哂:“王妃劝得最深的那会儿,大概就是你这些话。”
“到底是枕边人,王爷大可放心。”林七许顺畅地接着话,摄政王有这心又如何,没有付诸行动就是万幸,王妃总不会傻乎乎地跑去检举吧。“不过那日在越国公府,妾身机缘巧合与谢大人说过几句话,对王爷也很有关怀之意。”
说起这位岳丈大人,摄政王可谓是百感交集。
光看那眼里涌起的复杂之色,林七许就熄了那份探究之意。
“辅国公对你的评价不过两字。内秀足矣。”摄政王兴味地摸了摸下巴。
林氏虽不外秀,却胜在慧中。摄政王不由得记起那场辞色犀利、你来我往的角逐,连在后宫内风生水起、名声大好的娴妃都远败下来,固然得罪了人。可不失去点什么哪来的收获。
林七许笑着摸了下自己的脸庞,道:“是我不够外慧了。”
“没听见那四个字么,内秀足矣。前两个字是辅国公说的,后两字是本王加的。”于摄政王而言,他的后院除了林氏外的姬妾。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自然更看重内秀的林氏与身为正妻的王妃。
林七许垂眸一笑:“多谢王爷赞赏。可惜内秀终究比不过慧外,一片锦绣心肠只能留着自己品鉴。”
摄政王从十五岁起娶妻纳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弯弯绕绕,意有所指。
总归天色不早,早些安寝为好。
下人们都识趣地合上房门,且事前铺好了被褥。
摄政王亲昵地抱住林氏,瞄了眼烛泪斑斑的青铜烛台,低声道:“谁说没人瞧的,还有本王呢。”言毕,便抬手一拂灭了不远处的光亮。搂着林七许往床榻里滚了。
伺候男人,真是不容易。
劳心劳力,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林七许百无聊赖地想着,等男人气息铺天盖地地卷席在她的周围后,她微微一笑,然后顺势合上了双眼。
生活,注定是一场不对等的缠绵。
连耳鬓厮磨,都饱含无奈和无聊。
长夜漫漫,不做些什么,如何过得去。
武乡侵地案爆发的前几天。林七许规矩地在正院听训。从姿态到神情,都透露着恰到好处的谦卑,王妃对着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大棉花图,根本无从下手。只得抿了口茶,寻思着昨日母亲带过来的话。
母亲从来不喜林氏,口吻上带着无法控制的厌恶:“这姐弟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好端端在林府养胎的妾室都能没了孩子,那赵氏四处散播着消息,我也不管真假。左右和你无关。你父亲的意思是,叫你多留心下林氏。”
“如何扯到了林骑尉?”王妃不解道。
她听王爷说起,不是去京畿大营办差了么。
母亲这才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最终叹道:“林骑尉到底是为皇帝做事,你父亲说不出什么来,况且此事针对的主要是武乡侯。只是,背后牵连的里面,难免有谢氏在老家的偏支子弟。”
辅国公府树大招风,根深枝茂,因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肯定会被弹劾是真的。
“父亲说的背后牵连是指?”
“皇上这次决心甚大,打算从土地兼并着手,京城里的好些豪门世家论起宗族本家来,谁没有些糟心事呀。”李氏显然更为心烦,“且你舅舅家去年闹出了几条人命,你父亲昨日同我说,那林其琛都翻出了根本,有理有据的。”
王妃原先听着还轻松,没成想外家如此不争气,不免多过问了几句。她半晌愣愣无言,只能安慰着母亲,道:“总算舅舅他们没将此事作绝,虽偷偷地找了官府私了,好在花了些银两补救,不至于那户人家闹得沸反盈天。”
“唉,谢家的那几个偏支,你父亲说了不妨事,谢府的根基到底都在京城里呢。况且皇上无意拿他作祟。可你舅舅家,勉强够得上的中等贵戚人家,很有可能……就被拿来杀鸡儆猴了。”李氏对娘家虽无依托,可到底做不到置身事外。
王妃眼眸深了几分,道:“父亲说的意思,女儿大致明白了。”
李氏心疼长女,不愿意令她左右为难,劝抚道:“林氏受王爷和太妃爱重,你也不必过于强求。反正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各自相安是最好。”
一个无子无女的妾室,谅她成不了什么气候。
“女儿的性子如何您和父亲是最清楚的,林氏既然住在这王府后院里,我自然有完全的把握。”王妃轻咬贝齿道。
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林氏从来不是好让人拿捏的。比起那怀着孕神思不定的燕笑难搞太多,自从真话仪一事后,谁都没法拿从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去刁难她。摄政王妃更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清晰的回忆中醒来,王妃示意了一眼蔡嬷嬷。
等屏退一应无关人等,诺大堂屋只剩寥寥几人。林七许垂着眼不作声,静等摄政王妃挑开话头。可摸着良心说,她近来真没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
“听王爷说,你弟弟将要回京?”大约兜兜绕绕了一炷香的功夫,连王妃也渐渐沉不住气了。
林七许恍然大悟,略明白了几分。点头道:“是的。”
“以林骑尉对林妹妹你的感情,想必回京定来王府探望于你。”
“应该是的。”林七许含笑道。
摄政王妃见她口吻轻快,甚至没有什么推脱之意,便非常自然地说明了来意。
“具体情况就是如此。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多个人商量会好很多,听闻你弟弟素来与信之玩得好,不妨回京上辅国公府坐坐,彼此探讨疑难、点评时政,大家都很乐见其成。”摄政王妃没打算逼迫着林氏去和林其琛说道,相信以林氏姐弟的聪颖。心底固然有几分坚持,也想必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
林七许一副深受不起的模样,恭谨而谦虚道:“王妃真是抬举其琛了。他成日在京里除了正经地当了几回差,剩下的精力都顾着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去了,能走到现在的地步,多靠机缘巧合。”
林氏的用词每一个都很耐人寻味,‘正经’‘狐朋狗友’‘机缘’等推敲开去,都是一大片的隐喻暗喻,加上九转十八弯的心肠,摄政王妃不多想都难。
林其琛是在御前挂上号的人。办事当差皆是奉旨而行,哪个不是正经活儿?至于狐朋狗友,仅管确是群纨绔子弟,可到底出身京城权贵中心。没有一个是无根无底的浪子,真论起身份来,林其琛才是垫底的那个。
王妃眼眸闪了半晌,方笑盈盈道:“你可不许再替你弟弟挡着掩着,多少求都求不来的亲事,都被你这好姐姐一手推开去了。不少人家都观望着,背地里说你定要给你弟弟挑个天仙样的美人呢。”
许都护对弟弟有提携之恩,落难之时不曾嫌弃,加之许家五公子与其琛关系匪浅,那许夫人便为小女儿动了心思。要说林氏婉拒掉郑家的缘由,摄政王妃勉强还听得过去,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任凭谁都会生出些想法。
无中都能生有,何况林其琛心中本来就有心上人。
“妾身就其琛一个弟弟,难免爱之而慎之,方迟迟犹豫不决。”
林七许何尝不觉得许家是个不错的亲家,那许家六小姐她有幸见过几次,不说多么贤良淑德,但基本的德容言功很是体面,与其琛必能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奈何其琛他不要什么贤妻美妾,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谢儇――
大约这就叫有缘无分。
“林妹妹冰雪聪明,我就不多说了。可千万把握好分寸,过犹不及。皇上喜欢你弟弟,很多事会多上心几分,你既常进宫,有些事想必心中有数吧?”摄政王妃不着痕迹地提及楚小媛和林其琛间的谣言。
等皇上相信了林其琛迟迟不肯娶妻,是因为心有所爱。
那么一切就太晚了。
结合种种传言,就算皇上再坚信不疑,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却很容易。
道理谁都懂,只是做起来总是异常艰难。
林七许谢过王妃的好意,又说了一会子话才施施然地离去了。
一面徐徐走着,一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宫中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到了这个地步吗?
林七许曾担心地连脚尖都冷得冰凉。
她素性做一步看三步,轻易不肯冒风险,可弟弟的执意令她无言以对,或者说是不得不尊重,提及此事时,其琛一派云过风清的淡然令她更为不安:“姐姐不必为此操心,我已经心有成算,不会令皇上失了爱重。”
只需找个机会和皇上挑明,林其琛心中有底,自然不慌不忙。
“姐姐,你会支持我吗?”他没由来地问出这句话。
林七许静默。
“姐姐,我很不甘心,凭什么只有我非得一次次地妥协低头,连心爱的姑娘都要让出去?”林其琛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林七许颇为不忍,咽下了齿间的凉薄之语。
“姐姐,我知道有些只是你安慰我的话。我知道,很多事注定无能为力,但我还是不想认命,我还是想努力一下。所以,我现在不会娶妻,谁都不要。”
林其琛就是不甘心呐,左右身为男子,晚些成亲没什么了不起的。顶多背负些上不好听的名声,他承受得起。
林七许对弟弟的亲事没有强求,除却身体健康,她还能苛求什么,弟弟心中有追求,有目标,接下来的奋斗和努力才会变得不那么辛苦。故而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力。
“姐姐答应你。”
只是其琛,你要明白,不甘心和喜欢是两码事。
如果最后发生奇迹,希望这个奇迹的名字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