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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孤独的人影,雪下得不算小,可是踏雪而行的男人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戴斗笠,他甚至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青色布衣。
这个人很高大,腿也很长,但是看上去却走的很慢,很懒散,即使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割,他也依旧保持着赏花游春般的闲庭信步。
大概是牵着马在雪地里走了太久,雪花堆积在他的头上,看上去好像白了双鬓。
四郎远远看着这个神秘的男人,或许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背脊却习惯性的挺得笔直,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与闲适步调截然相反的锐气来,就好像是一块千年玄铁,外界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对他产生半分影响。
这一定不是一个凡夫俗子,看见他的人,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在心里这样想。
四郎的视力极好,一般而言,即使那个人刚从树林子里远远走过来,只要集中目力,四郎也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可是踏雪而行的青衫客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紫气,直到走得近了,四郎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的确是一个中年人,而且是一个极有魅力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又似千年寒潭,里面空荡荡,似乎对于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也是一样的苛刻。
可是,但等到他目光移向四郎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里面似乎有纯然的喜悦一闪而过。或许,即使如同青衫客这样的人物也会厌恶漫长而孤寂的旅途,厌恶一成不变的空山白雪,所以在忽然遇到一家旅店时,才会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吧。
“客官,要来点什么?”四郎赶忙走过去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
青衫客问道:“千山白有吗?若是没有,普通的烧酒也行。只是不要女儿红花雕一类,这样的天气喝绍酒太软。”说着,他跟在四郎后面走进了有味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好咧。”四郎脆生生应道:“客人一听就是酒道高手,还要什么下酒菜吗?”
“不要下酒菜。我等人。”青衫客言简意赅。
因为采用了四郎的设计理念,有味斋的墙壁里也设有烟道,冬天的时候墙壁便是温热的,再加上有槐大槐二在,四郎并不吝惜木炭,有味斋四个角落里都摆着炭盆,因此,有味斋里暖气融融,与外界温差极大。
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有味斋,身上冷似铁的寒衣被火一烤,落在头上肩膀上的雪花全都化成水,顺着客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流。雪化了之后,四郎才发现,虽然看上去像是真气雄浑的道门高手,可是青衫客的确已是两鬓斑白。
雪水把那层薄薄的单衣打了个半湿,这样的湿衣服裹在身上,再被火一烤,不舒服不说,还极容易染上风寒之症。
“擦一擦吧。”四郎看着都替青衫客觉得难受,他转身去柜台后面打了一壶千山白,顺手递过来一块洁白的棉布。虽然棉布是擦酒坛子用的,可是昨日槐大才洗过,粗枝大叶的四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谢谢”青衫客接过棉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有故事有阅历的男人——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这么一笑,细细的鱼尾纹更加明显。每一条皱纹里的悲伤和不幸都在岁月的打磨之下,沉淀为一种专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有些奇特,眼珠很黑,眼白处微微有点发蓝,本来该是很清澈很动人的眼睛长在他的脸上,却好像是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
四郎看着这位客人的眼睛,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也许是四郎记错了吧,若他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青衫客选了靠窗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然后就仰头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酒。他喝酒的样子也和一般人不同——是直接提着酒壶仰脖子往里倒。大约是因为长相和气质都很好,所以这样近乎粗鲁的姿态由他他做起来,依旧是爽心悦目。配着菱窗外的一枝红梅,宛若一副古意怏然的王孙买醉图。
青衫客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好看,带着一种世家里教养出来的优雅。也许他的确是哪个没落世家里的王孙公子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战乱四起,不知道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眨眼间就落个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不仅是眼睛,这个青衫客的行为举止也都给四郎一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所以,四郎就趴在柜台后面,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偷窥人家。
纵使刚才灌酒的姿态颇有豪侠之气,但是青衫客的酒其实喝得并不快,他边喝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顾盼间有种落拓的潇洒。
虽然四郎在一旁胡乱猜测此人乃是一个落魄公子,可是青衫客身上并没有落魄世家的颓唐之气。与此相反,还隐约透出一种锋锐恢弘的气度,好像是柄包裹在旧丝绒绸缎里的绝世名剑,即使流年变换,人事蹉跎,也只能使宝剑的光芒内敛,却无法动摇他锋利的本质。四郎见过的人族贵公子里,唯有崔玄微在几十年后,大概有资格与此人相提并论吧。
似乎觉察到了四郎的打量,青衫客忽然把目光从窗户外向着柜台方向移过来。四郎以为偷窥被当场抓包,陡然一惊之下,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忙忙碌碌擦柜台,擦酒坛子,擦地板,大有越缩越下去之势。
“掌柜,再来一壶酒。”店里唯一的客人扬声说。
“一个孤独的酒鬼。”四郎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他站在柜台后,不时翻动闷在炭盆里的芋头,等红芋都熟透后,就扒开皮淋上一层冰凉清甜的桂花酱。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四郎忍不住再次拿眼打量店里唯一的那个客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不与家人团年,却跑出来一个人喝闷酒,难道是有什么伤心事吗。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厉害,可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这也寻常……”
人生多艰,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古人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个一点都不热闹的大年三十,四郎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客人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当然,所谓“共通的人生体验”云云自然全系四郎脑补。
“喏,你的酒。还有免费赠送的下酒菜。”四郎把一盘蜜汁红芋,一盘奶油花生米端了过去。
大概是刚才受了点寒气,又或者常年累月的饮酒已经伤害了他的肺,青衫客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简直像是停不下来的架势。
一直在偷看人家的四郎小狗腿一样,赶忙递一块薄荷梨膏糖过去。“虽然我们做生意,不该管太宽,干涉太多,可是客人您也实在太不爱惜自己了。要知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闷酒最伤身体。”四郎忍不住数落这个看上去很厉害,一行一动却又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的男人。
说着,四郎顺手从旁边的柜台上端过一个八宝果盒。“哗哩哗哩”“劈啪啪啦”的动静之后,四郎倒出一大堆嘉应子,冬瓜条,甘草杨梅之类的凉果在青衫客手边的空碟子里。
“真想不通年节里怎么还会有人酗酒,应该吃糖,吃糖才对!这样,下一年才会过得甜甜蜜蜜的。”
青衫客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接过四郎递过来的梨膏糖在指尖把玩,注视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放进嘴里,那副郑重严肃的模样就像个从来没吃过糖的贫家小儿。
“真甜。你说得对,过节的确应该吃糖。”
“本来就是这样么。今日要不是没事做,我可不会多管闲事的。”这么说着,四郎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来教训面前的男人:“谁都难免都伤心事,可是旷达即牢骚,如果没有两三知己,也唯有默然而已。但是!就算你要喝闷酒,也该叫几个下酒菜。纵然店里现成的下酒菜全部不和你的胃口,你也可以另点。再说了,今日大年三十,店里免费赠送的凉果不仅种类多味道好,更有生津止渴的功效,你很该多吃几粒。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可要不得。家人难免要心疼你的。”说着,四郎又转过身去,吭哧吭哧吧店内角落里的炭盆端得离青衫客近了一些。
“家人啊……”青衫客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我少年时浅薄偏狭,志大才疏,做过一件叫我抱恨终身的错事。这件事导致我妻离子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这么多年来,我想到自己失散的幼子一个人畸零于江湖,就感觉十分对不住他。”
看上去那么厉害的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
四郎没想到青衫客会对自己说这么一长段话,大概在这个孤寂的寒冬,寂寂无人的道边小店里,面对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更加容易叫人吐露心声吧。
只是四郎并没有善于安慰他人的好口才,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儿子找到了吗?”说完四郎就想打自己一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是想要表达善意,却弄得好像在探*,揭伤疤o(╯□╰)o
青衫客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人生不如意事常*,造化弄人,唯有烈酒能够一浇胸中块垒了。咳咳咳……”说着,青衫客再次咳嗽起来,他习以为常,以毒攻毒地灌了一口酒,总算压住了咳嗽:“不知小哥如何称呼?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过来喝一杯吧。””
四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完全忽略了自己一杯倒的酒量是否能够和饮酒如喝水的青衫客“小酌”一番。
这位青衫客实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又总给四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此,他说出来的话,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四郎就完全不忍心拒绝。
“我叫胡四郎。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唔,我看你也很顺眼,不如今天的酒钱便算我请客好了。”因为青衫客一言一行都很潇洒自然,和这样的人相交,四郎也不愿意扭扭捏捏叫人看不起。于是他就努力做出一副江湖豪客的样子,抱拳开始自我介绍,介绍完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青衫客。
“陆天机。”青衫客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着四郎举杯示意。“为今日相逢干一杯。”
没有人传递酒杯,酒杯却自动倒满了美酒,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流觞曲水飘到四郎面前,仿佛空气中有条无形的奇特河流连接着姓陆的客人和四郎。
不知道这位自称陆天机的客人独自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寒气似乎已经凝结在了他的身体内部,此时几壶烈酒入喉,再被炭火一烤,他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晕。
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这么一想,四郎放下酒杯,又起身吭哧吭哧的把炭盆搬开。
“别再搬那些炭炉子了,小心烫到手。冷或者热,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咳咳咳~”说着,陆天机又开始咳嗽起来,于是他再次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你这个人看起来就狂得很,不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连自己的身体也一点都不在乎。你自己也说了,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没有找到,不好生将养身体的话,怎么去找儿子?若是因为没找到儿子所以才借酒浇愁,故意折腾、折磨自己,你儿子知道了难道不会自责难过吗?”不知道为什么,四郎忽然有点生气此人说话间漫不经心的语调了。
青衫客被他训斥一番,也不生气,依旧用一种容忍的,柔和的,看小孩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四郎:“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为了自己的孩子保重身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留他一个在世间任人欺侮。谢谢你提醒我,别生气了,要不,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不等四郎回答,像是哄小朋友一样,青衫客随意打了一个响指,空气里立马出现一朵朵火苗,火苗里都有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全,好像活物一样。四郎伸出手,火苗就扭动着落在他的指尖,一点也不热,温度非常适宜。四郎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舒服。
“好……好厉害!”四郎惊叹道。
青衫客却不甚在意:“雕虫小技,哄孩子高兴而已。”
小傻瓜四郎并没有发现这话里头暗藏的意思,反而很高兴的笼着那团火,像是揉橡皮泥一样捏来捏去。“这是什么东西?妖怪吗?”
“老物成精,偶尔便有百年以上的家具器物因为得天地异气,加上又时常能接触到浓郁的人气,经年累月灵力不断增强,慢慢就会变为精魅。凉州那边有一大户人家,祖上做灯笼发的家,因此他家老宅院的库房中便丢弃了不少极为精美的旧灯笼,日久天长,里面便幻化出了这种被称为‘古笼火’的小精灵。
每晚丑时三刻,主人家总会看到窗外有一朵朵闪烁跳跃的火花在院子里,小径上狂飞乱舞,仔细地看,发现里面赫然全是人脸,于是主人很害怕,四处求人收妖。我偶然经过,便顺手帮助他们除去了妖怪。收集到的这些‘古笼火’,无须燃料,在黑暗中会自动发光,寒冷时会自动发热,来了太和山之后,反倒帮了我大忙。
你若是喜欢,便留一朵在身边。元宵灯节的时候放到灯笼里,火焰的颜色和形状便会随着你的心意变幻。这样,你就能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灯了。”说着,青衫客随手一挥,他面前的一朵火焰立刻变成了盏造型别致的兔子灯,再一挥,兔子灯又成了走马灯。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想要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四郎玩弄着落入魔爪的“古笼火”,很高兴地问。
陆天机嘴里含着糖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就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沾染了淡淡笑意:“因为我的儿子小时候也这样吵闹过,大抵小孩子的心愿都差不多。”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便安静下来。四郎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这个稀奇古怪的古笼火,命令它变出各类猎奇的灯笼。自称姓陆的这位客人眼神明亮而欢喜的注视着四郎,好像实现了童年梦想的不是四郎,而是他自己一样。
看了一阵,陆天机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卷书,很珍惜的伸手摩挲着书本,连书脊上装订的棉线也温柔的一寸寸抚摸过去。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本毫无知觉的书,而是自己深爱的女人。
这时候,一直沉浸在古笼火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的四郎忽然注意到陆天机的手——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中年人的手,既不白嫩也不柔美,然而却有一种光华暗蕴其中,叫人忍不住想要盯着看。四郎听苏夔说过,只有习练密宗手印到了一定境界,才能达到这样返璞归真的效果。
“怎么?觉得我的手很奇怪?”陆天机翻开书页之后,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在桌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四郎如梦初醒,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很好看……也不对……陆大叔你也是修道士吧。陆天机……陆天机……总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于四郎赞美他这个中年大叔的时候用了“好看”两个字,陆天机并不生气,只是很随意的点点头:“是啊,我早就听说过你这么个小东西,是跟着苏夔那小子在学习我门中道术吧?好好好,你们大孩子带小孩子,倒替我们长辈省心。四郎努力修炼,以后手一定会比我还要好看。”
这个话题接下去难免要提起自己那双晶莹剔透,胜似好女的怪手,于是四郎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问:“你手上是什么书?”
说不定是什么秘籍?练一个月顶别人五十年的绝世神功?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绝世高人看中我的天赋,然后哭着喊着要收我当徒弟……四郎脑洞大开,漫无边际地想着。没办法,但凡是个男人,约莫都有这样一个幼稚而荒诞的高人梦。
仿佛知道四郎在想什么,陆天机摇着头说:“不是秘籍,是随手写的一点捉妖笔记。你想看吗?”
捉妖笔记?因为起步比人晚,天资又不够,立志要暴揍所有情敌的四郎赶忙大力点头。
陆天机将那一册书卷递了过来,虽然常常抚摸翻看,可是书本却保存的完损无缺,除了边角有些发毛之外,看上去简直像新的一样。
四郎翻开一看。开篇铁画银钩般写着一首诗:“来伴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仗剑还山路。”
字迹大开大阖,虽然极力渲染出尘之意,依然能看出写字者在豪气冲天中还略带稚嫩。
之后几页便全是道长的捉妖实录:
某年某月某日,青州有白蛇化女为怪。白蛇长几何,粗几何,伤人一家五口性命,吾以飞剑斩之,死时犹自癫狂怨毒,可知人妖异路,不易于火炭与寒冰。
开篇几则笔记里,初出茅庐的陆天机降妖除魔,毫不手软,少年道长只是很坚定很单纯的把妖怪当成狠毒无情,必须强力绞杀的对象而已。
可是到了后面,似乎记载之人的观点有所改变,记录渐渐客观审慎起来。
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闻益州有飞头害人,吾追逐飞头降入一户人家……细查究竟,原来*也。
再后来的记录越发潦草简洁,多用一句话总结几月的捉妖过程,譬如:姑虐妇死,缢鬼魅人。
一页页翻看着陆天机的除妖笔记,四郎不由得有些着迷。好的文字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染力,陆天机笔下的世界,让穿到古代依旧是死宅的四郎对于云游天下,仗剑除妖的精彩生活心向往之。
可是正看到精彩处,除妖笔记忽然结束了,之后的书页全是些酸了吧唧的诗词,还出现了两种笔迹。一个雄浑里不失柔情缱绻,一个婉约中带着勃勃英气。往来唱和,大约有好几百首诗。
继续往后翻,四郎发现到书卷后半部,女子的笔迹再次消失了,只剩下男人越来越潦草的涂抹,圈圈点点,全都是难以辨认的鬼画桃符。
最后一页却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笔迹,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一首绝句:“海上潮生拍岸碎,孤舟夜浮忆平生。三十六年成一梦,只身再入汴梁城。”
看完这些诗,四郎也不知好坏,但他凭借直觉,犹豫着问:“怎么好像……全是情诗?”这样的东西给我看真的好吗?看不出来陆大叔还是个喜欢秀恩爱的人= =
正在喝酒的陆天机抢过四郎手里的书一看,差点没呛到:糟糕,摸错了!
可是陆天机多聪明的人呀,立马不动声色,将错就错,平静中略带忧郁地说:“恩,都是我与亡妻的唱和之作。”
“亡妻?”感觉自己又触到了大叔伤疤的四郎不敢继续乱翻了,他正要合上书页递过去,忽然看到一篇极眼熟的东西。
“山沉暮气无情碧,檐下苔生半阶青。当年饮马天池畔,夜入西园感故知。凭栏坐听风吹雪,稍染雪痕写相思。”四郎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听着四郎的声音,陆天机持壶的手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宛若自言自语一般说:“庚申年三月,作于荆州老宅度帆楼。”声音极小,几不可闻。
“什么?”四郎没有听清楚。
陆天机抬起头,好像戴上面具一样,已经恢复那种忧郁贵公子般的模样:“是亡妻小作。怎么了?”
想起昨晚的事情,四郎有些疑惑地想,难道妖怪也会为了一时虚荣而去窃句偷诗?
“有别的人看过吗?”
陆天机摇了摇头:“闺阁中的诗词,怎能流传于他人之手?除了亡妻的几个姐妹,大约再没别人见过此诗。怎么了?”
“嗯,没什么。”四郎想了想,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昨夜之事涉及妖族内部事务,他虽然不太聪明,却也很明白自己的立场,说到底,陆天机和他们大约并非一路人。
“陆大叔和陆夫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四郎真心实意的赞美道,并且把诗集小心翼翼合起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陆天机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看着四郎赞叹不已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意兴阑珊:“作诗乃是小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可以来教你。”说着,他又摸出一册书,叠在诗卷上一起交换给四郎:“这一本便是我捉鬼捉妖的心得笔记了。诗集你若喜欢,也可以留着继续看。说起来你的年纪和我们幼子差不多大。我误拿诗集,说不定是亡妻在天有灵,想要多一个人记住她,记住那些诗词里的岁月。你能答应我,好好保管这些……”
话还没说完,陆天机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面对一个英俊又忧伤的文艺范大叔,一个举动皆出于自然的真情圣,那个“不”字实在很难说出口,或者说,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你不要总是空着肚子喝酒。吃点主食吧。”四郎担忧地看着陆天机,他撕开一个团圆饼,递过去大半拉:“今日大年三十,我也是一个人过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我请你吃团圆饼!吃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刚才就着陆天机精彩的捉妖笔记,四郎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结果现在说话时便有点语无伦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陆天机的眼中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一闪而过:“团圆饼、团圆饼,光是这寓意,也值得吃三百个下去!”他接过四郎递来的饼子,顺手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又体贴地用绢帕擦拭干净碗筷,一并放在空位上。
似乎担心四郎害怕,陆天机抬头解释了一句:“一家团聚到底是好事。这些乃是给亡妻准备的。”
和四郎说话时,陆天机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团空气微笑,并且很体贴的往空碟子里夹了一块团圆饼。好像……好像他身边真的跟着一个亡魂一样。
“可……可是……”可是你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啊。四郎傻乎乎的瞪大了眼睛,期待从那团空气里看见一个清丽温婉女鬼。
“嘘~”陆天机朝四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就是身为道士的悲哀了。身边有没有鬼魂一目了然,想要自欺欺人都难。不过,若不介意,醉后一场美梦总是做得的。如在身边,便觉团圆。”
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或许陆天机真的是个疯子,可他毕竟是个极英俊的疯子,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醒。
和变态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陆天机这番举动虽然古怪,可是四郎也并不觉得荒诞可怖。
前生所在的世界光怪陆离,信息的传播也极为迅捷,四郎曾经见过有人和自己的影子交朋友,有的人日日抱着死去亲人的骨灰睡觉……大约人在伤心到没有办法的时候,都是宁愿睁着眼睛欺骗自己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最后,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死去的那个更可怜,还是活着的这个更悲惨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之,今日也算是一家团圆,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