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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滴落了一行乌黑的血迹。
灶台上,放着一小碗用鲜血浸泡的莲子。
烧的通红的铁板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列列人头。有男孩也有女孩,桃木刀雕刻出来的鼻子、耳朵和眉毛。眼睛部位安着两粒血莲子,有些莲子上的血迹沾得多了点,就顺着面人的脸颊往下滑。好像是这些小面人也知道自己即将被分食的命运,尽管脸上犹自带着天真可爱的笑意,眼里却流出了血泪。
面娃娃们的小脸圆嘟嘟的,还带着点婴儿肥,各个白胖可爱。可是一安上这么一双眼睛,便让人在无邪和童稚中感受到一种阴冷的悲凉。
四郎拿着一个桃木制的尖头小棍,飞快的在刘小哥递过来的,拳头大小的面团上刻出眼耳口鼻。刻好后,面团立时鲜活起来,似乎眉目宛然的对着四郎微笑。
四郎叹口气,在面人的眼眶内安入两只血眼,放到一旁的铁板上。
一排小面人咧开嘴笑得无忧无虑,陶二却半点不心软,端起灶台上的铁板,哐当一声塞入炉中,催动炉火开始烘烤。
旁边的一个竹篓里堆放着已经烤制好的成品。四郎正在往那些蒸熟的面人身上点染颜色。一开始做的这批面人最为细致:小面人们或爬,或卧,或抱花,或啃瓜,姿态各异,玲珑小巧。烤制好的面人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睛,脸颊因为吸收了血气,粉白中略带淡淡红晕,自然天成、朴实浑厚,令人爱不释手。
四郎端着做好的面人走出厨房,正要交给山猪精装进麻袋,然后找些小妖怪去分发,路上就遇到了冉府那个趾高气扬的管事。
“端着盘子跟我来,快点!”管事要在主人面前出头表现,所以后头的凉果小点之类的,四郎就插不进去手了。七月里,江城也流行吃面羊,象征着辟邪驱魔的好兆头。管事看四郎端着一盘精致的面人,还以为四郎是自己跑来献殷勤,想要去前面贵人跟前露脸,因此脸上就带出些不屑来。
四郎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管事糊里糊涂地抓去了大堂。
崔玄微和了圆大师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北方来的使团和冉将军请来的幕僚分坐在两人身后。
大堂里放着一大座冰山,许多美貌侍女在冰山后面摇动着蒲扇,人一走进去,就感到有悠悠凉风扑面而来。
四郎进去的时候,玄微公子和了圆大师的论战正酣,似乎谁也说不了谁,大堂内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管事的不敢打扰贵人们的谈性,拉着四郎站在一旁等候。四郎似懂非懂的在一旁听了半天,才明白众人似乎是在讨论圣人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
玄微公子一方认为圣人无情,凡人有情则有悲,有悲则有累,所以人生在世,要道法自然,纵情任性。
了圆大师虽然没有头发,但和四郎想象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形象并不一样。坐在崔公子对面的,也是一个丰神俊朗,英伟不凡的美男子。他
据说这位了圆大师的出身颇为传奇。其父是当世大儒,先太子的老师。当年老皇帝戎马一生建立了本朝,结果因为推行科举制,打击门阀和释道两方势力太过,一个马失前蹄,被二儿子和世家门阀合起来卖掉了。平熙年九月,老皇帝和太子北上围猎,被北方犬戎人围攻,朝中救援不及,从此便下落不明。
当年太傅大人跪在玄武殿外,请求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出兵解围。没有得到允许,重视正统的太傅大人当场呕血三升。后来太傅又替作乱的沈氏求情,痛斥朱家卖主求荣,历数已经登基的二皇子十大罪状,最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全家都作死了。
于是一代大儒的儿子就偷偷跑去北方的临济宗里,为求得庇护,出家做了和尚。因为颇有悟性和慧根,被庆友尊者看中,收为大弟子。
因此,了圆大师虽然是个出家人,却在辩论中持圣人有情的观点。认为孔子提倡“爱人”,而“爱人”之义当然是基于情的。纵然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可是更讲究悲天悯人,博爱众生,甚至连那蝼蚁和小草,也要一视同仁的去爱。圣人看似无情,其实这种无情却是最大的有情。
当然,两边辩论的时候,使用的自然是文言文,说得又都是似是而非,形而上的东西。于是四郎就有一种重新听教授讲中国古代哲学史的感觉――困。
虽然四郎来到古代有一段时间了,与古人日常交流都没有问题,可是现在听这些大人们谈论玄学,还是有一种,难道他们说得不是人话的感觉?
就在四郎端盘子的手都酸了,正打算偷偷溜走的时候,双方的辩论终于告一段落。
管事这才示意四郎把面人放下,躬身说:“将军,如今进了七月,江城旧俗是要吃面羊辟邪的。”
冉将军哈哈一笑:“玄微公子辩才无碍,了圆大师佛法精深,都是一时俊杰。不如先吃些点心再继续吧。”
大堂里的人都躺靠在美婢们怀里磕五石散,崔玄微面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袍袖微微拂动,拿起一个面人在手里看了看,便有些索然无味的扔了回去,然后喟然长叹道:
“天地是洪炉,造化就是炉匠,阴阳二气生起炭火,万物都在其中被煎熬,就像是翻腾的铜水一样身不由已,或聚首、或离散、或永远消亡、或暂时休息,哪里有一定的规则呢?就算是最后打造成功,出炉来也不过是泥塑粉堆,为人分食的面人而已。
若是如此,六道轮回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人生而为人,或者变成其它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哀叹的?不过都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而已啊。”
了圆大师双手数着一串佛珠,在袅袅的梵香中闭目不言,俊美的容颜中有种奇特的悲悯。
四郎趁着众人没注意到他,默默跑回了后院。
后院厨房里,铁炉中的火苗正旺,刘小哥在一旁帮忙添加炭火,陶二□□着肌肉结实的臂膀,从炉子中取出一屉面人头。
一屉一屉的面人头,大约有成人拳头大小,白糖与熟面粉拌匀,加上桃仁,青红丝,糖瓜条做的甜馅,包在女童面人里,油、盐、小米和芝麻和出来的咸素馅,包在男童面人里。蒸好的面人头白白胖胖,已经丝毫闻不到泥土和血液的腥气,反而有种勾人食欲的奇特香气。
山猪精在一旁,等出炉的面人晾凉后,就装进一个个麻布袋子里。
胡恪在门外装了会儿深沉,站累后就自己灰溜溜跑进厨房,笨手笨脚的要帮四郎揉面。表哥虽然经历坎坷,但是内里永远都是那个住在楚国深宫里,心肠柔软饱读诗书的公子恪。所以他虽然医术精妙,对厨艺却没有丝毫的天分,简直堪称厨房大杀器,偏偏他最近还总是很热情的想要来给四郎帮倒忙。
此时狐狸表哥紧皱眉头,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面粉出来,途中还差点没撒了半勺。四郎一见,赶忙跑过去,说道:“表哥你今天辛苦了,厨房里的事放着我来!”
胡恪在四郎的再三恳求下,总算放下了面粉勺。然后他又背着手走到那碗血泡莲子跟前。狐狸表哥端起那碗血看了看,做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问道:“这是什么血?猪血还是鸭血?”
四郎鼓了鼓脸颊,没敢说那里面是黑狗血混了点他自己的血。
四郎根据古书上的记在,本来打算用黑狗血浸泡莲子。所以刚才他就用一大块鸡腿和门外的流浪狗换血。
尽管双方已经谈妥了这场买卖,四郎取血时也足够小心,但是一刀划下去时候,大黑狗又临时反悔,非要四郎再加一个鸡腿。不然不肯配合,说四郎是以大欺小,仗势欺犬。四郎拿这只反常精明的狗没办法,再说今天有味斋里剩菜很多,也不在乎一个鸡腿,于是四郎就答应了黑狗的要求。
因为黑狗这么一闹腾,带着四郎的手也不小心被刀刃划破,开了一条小口子。因为手上本来就沾了些黑狗血,所以四郎并没有注意这么个小伤口,等后来洗干净手之后才发现伤口还在往外缓缓渗血。
四郎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害怕被华阳姑姑看到了要挨骂,就偷偷用舌头舔一舔。以前四郎在山里伤得动不了的时候都是这样,用舌头舔舔,伤口很快就能自动愈合啦。这也算是上天给四郎这个悲催的穿越人士开的小小金手指。
精血对妖怪们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世上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虽然妖怪们能够长生不老,但是身上的血液重造速度很慢,而且妖怪们的血液里都带有力量,一旦失去,恢复的过程无比艰难。越是厉害的大妖,血液中所含有的能量就越高,失血后恢复的过程也越慢,所以妖怪们一般都会避免自己流血。若是不小心留了血,也会自己一滴不剩的收集起来。
因为四郎是半人半妖,所以血液恢复的速度比寻常妖怪要快很多。这还是四郎根据他小时候的经历得出来的结论。别看四郎现在各种受宠,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是他才去青崖山那几年,就过得十分灰头土脸,叫人心酸。
精分殿下那时候还没认出这个在时光彼岸抛弃自己两次的负心汉,因此对浑身没二两肉,弱不拉几的小奶狐半点兴趣都没有。只因得了四郎娘亲给的异宝,才勉强收留这只混血小妖。
好在有华阳姑姑的看顾,四郎倒也磕磕绊绊的活了下来。可是日子却过得着实挺糙――那时候四郎就是一只脏兮兮没人爱的灰狐狸。华阳姑姑很忙,四郎又是个混血儿,更加没妖搭理他了。
于是这小奶狐就吭哧吭哧的到处乱爬,靠着满点的卖萌技巧成功收服了殿下宫殿里的各种佳丽。再大一点,腿脚也壮实了,四郎就开始漫山遍野的乱窜,为了不受欺负,还时不时要和山里的小豹子小老虎小狸猫小棕熊干一架。
小狐狸虽然体力上不济事,但是凭借着内里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基本每次都能逆袭成功,把这群熊孩子收拾的服服帖帖,成功完成了穿越人士必备的收小弟任务。
当然,妖怪们的世界并不是童话般的轻快安逸,青崖山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混血小妖而言,依旧潜伏着各种杀机。有一次四郎跟着几个小弟一起学习捉兔子的时候,被只一人高的巨型螳螂猎食,几个小伙伴都差点被螳螂怪串成肉串烤着吃,幸好有逃脱的小弟及时帮忙找来了华阳姑姑,接着又引来了陶二哥,才叫四郎逃出生天。
事后说起来倒是惊险有趣的冒险故事,对于当事狐可不是开玩笑的――小狐狸就被螳螂锋利的镰刀手在肚子上戳了个大洞,血流了一地,身上脏兮兮的灰毛被染成了红毛,成了一只小火狐。华阳姑姑都认为以一只幼年小狐狸的血液恢复速度来看,流了这么多血,自家姐姐的遗孤肯定没救了,因此抱着四郎大哭了好几天。
不过,四郎后来居然靠着一口气,自己硬撑了过来。连山上月亮池里活了许多年的老乌龟爷爷都称赞这孩子实在是皮实,好养活。
这些倒霉催的往事,四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华阳姑姑可半点没忘,她一直认为四郎体质之所以不如其他狐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小时候那次大出血。因此,华阳姑姑心里很有点自责,对小狐狸流血这件事一直都特别神经质。
四郎可不想因为手指的一个小伤口被华阳女王包得像个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多娇气呢。
自认是纯爷们绝对不娇气的小狐狸看表哥拿着那碗血,不停的嗅着,似乎大有要舔一舔的架势,赶忙偷偷把手藏在身后,有些紧张地说:“表……表哥,你没事吧?黑狗血里被我加了一根千年人参的茎须进去,你别喝啊,待会做面人要用的。”
“奇怪了,这黑狗血里的灵气虽然极少,但是特别精纯。”说着,胡恪放下了血碗,“黑狗血中既然有灵气,那么这样浸泡出来的莲子倒也未尝不可。表弟,我现在觉得你这法子没准还真有用了。”
有天外玄铁打造的炉子,有远古神兽做炉将,有混沌的气息融入其中,加上江城的泥土,的确足以完成这项巫术了。
陶二知道四郎的来历,闻到那碗血就知道这傻瓜又割到手了。饕餮不想要别的妖怪知道四郎的真实来历,所以听了胡恪的话,并不吱声。心里盘算着等到晚上再叫四郎好好感受一下妖怪的精与血是多么宝贵多么具有力量的东西。
四郎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包入馅料,然后捏成男女小孩的人头,外加面鼻子、耳朵、眉毛等,最后把用血浸泡过的莲子劈成两半,安在面人的眼睛上。看着碗里所剩不多的莲子,四郎嘀咕道:“好像少了点。”
陶二接口说:“少点也没关系。血莲子是灵物,给江城这些凡人吃,只怕他们消受不起。下面一炉若是莲子不够,我看单用黑狗血点染眼睛就足够了。”
四郎得到了二哥的间接肯定,很高兴的问:“那我照着古书做出来的面人真的有效了?”
陶二从炉子边走了过来,四郎立马狗腿的递过去一块浸了井水的半湿棉布。二哥接过去擦了擦古铜色的胳膊,很平静的说了句:“别人做的未必有用,我们做的就没问题。”语气里带着一种不需要解释的自信。
狐狸表哥手里拿着那本发黄的,还沾着血迹的旧书,翻到四郎折叠过得地方仔细看了一会,说道:“其实收集城中的人血炮制莲子,揉面时加点本地人的祖先骨灰效果更好。分食面人就是在分食江城的守城神灵,吃了这种守城神灵的一小部分,以后就不会再吃江城里的其他同类了。这种法术和厌胜诅咒之术殊途同归,用的好了,就能救一城的人,反之,若是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咒死一城甚至一国的人也都不是难事。巫族以前就用这种术法对付过炎帝部落,所以历来被视为邪门外道。”
四郎也知道在三皇五帝时期,甚至到了夏商周,巫族都活跃在凡人的政治舞台上,无数的史料都表明了他们当时受到极高的尊重。许多流传至今的祈年巫术里都有巫族的影子。尽管后来,儒道释三家占据了上风,但来自远古的巫鬼信仰一直都在凡人中间流传着,浸透到凡人的生活中,从来不曾真正远离过。
二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漠然的声音里带着点低沉:“巫族早年的确风光,和人族关系也比妖族好。巫妖大战之后,人族成为凡间界的主宰,我的□□降落此界,化为蚩尤,带领妖族几次和炎黄部落交战。巫族却趁机融入凡人之中,在凡间建立了不小的势力,甚至一度掌控人族部落的大权。可惜凡人历来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族和人族曾经水□□融的亲密假象很快就破裂了。不过,当初,巫族的确也帮了那些原始部落不少,可以说,炎黄部落能够打败我庇佑的蚩尤部落,巫族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人心难测,天命难为……所以他们现在才会这样不甘心,千方百计想要重回人间了。”
说话间,几个妖怪同意合作,已经做好了十余袋小面人。山猪精进来把捆扎好的面人提了出去,交给等在后门的一群小妖小怪。
二哥在屋子里守着最后几炉面人。
刚才蒸面人的时候,四郎还顺便做了一炉寿桃,这时候他提着一袋面桃出门去,打算临走前送点小礼物给街坊邻居。
面桃的做法和面人差不多,只不过里面的馅料是水蜜桃果干和山楂糕。用寿桃模具烤制出来,桃尖上晕染了粉色的红晕,整个造型几可乱真。
等四郎在门庭冷落的天水巷里给那些孤魂野怪送完面桃,回来时又在有味斋门前的荆棘栅栏边遇到了崔玄微。
栅栏边原本种着许多兰草,因为天气太热,这些娇贵的花木已经枯萎了。崔公子站在干枯的兰草旁,半天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郎与崔玄微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纵然生而为人,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做人,还不如做一只山林间的野狐来的自在有趣。”
四郎以为自己被看出了原型,吓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屁股,确定耳朵和尾巴都没有乱跑,才松了一口气。
崔玄微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幻觉中,根本没有看到四郎,自顾自地继续说:“人生于世间,难道仅仅是为了体验苦难吗”
因为崔玄微也从不在四郎面前摆架子,虽然两人身份地位不同,说不上至交,但还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四郎自认和崔玄微关系还不错,这时候看他一个好好地贵公子这样颓唐,也不好一走了之,搜肠刮肚的想了想,四郎就说:“人生于世,当然不是为了体验苦难而来的。苦难会有,但是欢乐的时刻不也有吗?只是苦难给人的印象更深刻,欢乐却被认为是短暂而肤浅的,总是转瞬即忘。然而,不论是痛苦和欢乐,本来都是不长久的,长久的只是人的记忆而已。再说了,人虽然弱小,但是可以通过修炼获得力量,从而得到真正的解脱。”
“真正的解脱?”崔玄微拈起一片枯黄的草叶,轻轻笑了起来:“世上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解脱和真正的自由。每一次自以为是的解脱,其实都只是进入了另一副枷锁之中。”
这……崔公子你要不要这么犀利。于是四郎没有话讲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四郎忽然想起自己还剩下一个面桃没送出去,就摸了出来,递给崔玄微:“给,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食就会好一些。桃在古俗中又象征这驱邪之物,谐言“逃”,有帮人免灾的好兆头。吃了这个面桃子,就算你以后遇到了什么苦难,没准也可以逃脱一劫。”
崔玄微当然不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村野怪谈,貌似也没被那个吃甜食心情好的逗比理论安慰到,可他还是礼貌的接过面桃。
“蛮族打进来了!蛮族打进来了!”荆棘门外忽然乱纷纷跑过去一群人,各个惊慌失措的大声嚷嚷着。
“不可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吸完五石散后陷入颓废忧郁美青年状态的崔玄微闻言,也顾不上继续和四郎谈人生了。他大步上前,抓住一个在街上乱跑的行人询问。
那人正在惊慌失措中,就被崔公子玄铁一般的手抓住,只得战战兢兢的解释:宇文阀一向镇守西北边疆,抵御犬戎族。但是去年长陵之战中,威慑北狄多年的老阀主战死于落马桥边。听说新阀主宇文易接手之后,无法服众,宇文阀内部闹得很厉害。今春开始,养的兵肥马壮的犬戎族大举南侵,宇文阀因为内耗,兼之群龙无首,自然不敌……如今,如今犬戎已经攻破潼关了!
“朝廷呢?南方的朝廷能够打败宇文阀,难道奈何不了区区北狄吗?”店里饮宴的客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纷纷跑出来,一个矮胖的儒生焦急地问道。
“对啊,对啊。”许多人都附和他。既然宇文阀主能够克制住犬戎,那么打败他的南方军队也该有能力能驱逐这些蛮夷才对,怎么会让这些外族轻易就南下呢。
街上有个穿着白色麻衣,风尘仆仆的中年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说南方朝廷是有天兵相助,才打败了宇文阀。可是这天兵要郑将军才能请到,如今郑将军已经班师回朝,驻守潼关的十万军队死守不敌,几乎全军覆没,听说犬戎这一役之后,坑杀了足足五万汉人啊!”讲话的人说完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在残酷的战争和坑杀了数万人的外族面前,似乎城里的人瘟,旱灾以及大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反倒成了小事。
过了潼关之后几乎就是一马平川,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能否抵御得了骑在马上的野蛮犬戎?饮宴的贵族们都大惊失色,半晌相顾无言,也顾不上清谈玄说了,都匆匆登上自家的马车离开。
“是巫族开始动手了。”陶二走到四郎身后,看着街上乱跑的人,低声说道。
四郎惊讶的回头:“犬戎是巫族的人?”
“犬戎是受到巫族控制,信奉巫教的民族。巫师在犬戎族中,有着高于王者的地位。先前见过的那个番僧你还记得吧?他就是北方诸夷共同的国师。”
“那他来中原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发天下动乱,让巫族趁机火中取栗?”四郎有些不能接受这个推断,他前辈子是汉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识,所以对这种引外族入侵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手段尤其不能接受。可是仔细想一想,对于番僧这个巫族中人而言,信奉儒道释三家的中原人才是外族吧?所谓破而后立,不搅得天下大乱,巫族如何卷土重来?
似乎对四郎迅速的反应和大局观十分赞赏,二哥点点头解释道:“番僧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在中原之地引发战乱,引西域各族入关,弘扬其外道诸法。这一回巫族也学聪明了,知道天地气运归于人族。虽然人族的个体力量弱小,但是因为人数多,整体实力也不容小觑,所以打算借鉴圣人立教的方针,采取以人族治理人族的方式来暗度陈仓。巫族谋划多年,如今西北各族都受其控制,族人均为其虔诚信徒。而西域诸多皇族也都混有巫族血脉。”
四郎虽然没什么野心,但是到底是个男人,加上饕餮和部下商谈要事时,从来不会刻意避开他,所以四郎现在对于天下大势也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前年的汴京之乱开始,中原便进入四方割据的状态。大的势力主要有三股,支持北方老牌士族的宇文阀,受到巫族控制的南方朝廷,以及十分低调但是实力不容小觑,经略西北多年的陆阀。
这三方势力中,一开始是宇文阀最强大,又有崔卢等豪门支持。朝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许多维护正统的儒生支持,比如赵太守这种出身科举的城主也更倾向于朝廷。相比起来,身处西北贫瘠之地的陆阀是最弱小最不被人看好的一方。
之后,随着宇文阀和朝廷在中原一带多次交战,陆阀却偷偷统一了西北,因为和道门关系好,还派人平定了沦为魔域的豫州。
现在看来,犬戎南下,宇文阀一阕不振,南方朝廷一直就被巫族所控制,似乎陆阀成了人族最后的希望,是唯一一个能够收复中原河山的势力。难怪饕餮一早就决定要与陆阀和道门结盟了。
到第二日,山猪精和槐二又指挥着城中一些小怪物去各个路口分送面人。它们假托有味斋主人的名义,把面人掰开来,送给过路的行人吃。成百上千个面人很快就被分食殆尽。
又过了几日,大约是受到高人指点,军士们不再去城外掩埋尸体,而是干脆就地把尸体拖到河市里来焚烧。这几日城中连天的黑烟蔽日,城里再也看不到随处可见的饿殍,只是河市的地上多了许多黑色的人形灰堆,那是尸体被烧化后留下来的印记。
也不知是四郎做出来的面人起了作用,还是烧制尸体杜绝了人相食的惨事继续发生,江城里的人瘟真的被控制住了。
而此时,四郎已经坐进了两头青牛拉的漆彩小车,槐二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东西,驾车的山猪精大喝一声,马车便欢快得驶离了江城。
在马车背后,一夜之间出现在江城的有味斋又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河边那幢二层小楼寂寞的矗立在昏黄的夕阳中。彩欢门楼上的绸缎幽幽飘荡。像是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冷风,裹挟着河床里冒出来的丝丝缕缕黑气,在河市里呼啸打旋。风中隐约有鬼怪凄厉的嘶吼声和桀桀怪笑。
啪的一声,怪风把有味斋原本紧闭的大门吹开。黄十三娘将一把瓜子皮扔在地上,转身关紧了自家大门。
一队面目狰狞的壮汉举着木棍,从洄水堤岸边跑过,一脚把四郎扶起来的小小神龛踢倒在地。远处,龙王庙和送子娘娘庙全部被捣毁,庙里泥塑的神仙被饿得发狂的凡人用绳子勒住脖子拖出来游街。
“给雨水还是要绳子!”愤怒的人群一面踢打着神像,一面大声咆哮着。
江城的百姓都同时停下手里的事情,木然的注视着这些人,既不帮忙,也不阻止。
有几个和尚倒是站了出来,想要喝止这种暴行,却被陷入某种狂热状态的人群打翻在地。
然而,岸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背后,洄水里开裂的缝隙里忽然伸出许多黑色的手,一些干瘦的饿鬼偷偷从洄水的淤泥中钻了出来,然后这些饿鬼的身体崩裂开,变成无数的小飞虫。
江城的天空,忽然被一片发出嗡嗡鸣叫的黑云遮蔽住了。
“蝗……是蝗虫!”一个声音惊叫着。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崔玄微的那番话改编自汉代贾谊的言论: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白文拙者写魏晋玄学就是作死,但是不写又体现不出乱世的时代精神。总之大家将就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