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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气氛正好,陶二正要眯着眼睛把自己的小狐狸拆吃入肚的时候。
槐二却匆匆跑到厨房,满头大汗的来禀报:“前头客人催促,茶点……”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二哥冰冷冷的目光刀锋一样扫过来,连在一旁装隐形人的大哥也对着自己不赞同的摇摇头。知道自己实在来的不是时候,槐二赶忙灰溜溜的退了回去。
“糟糕”刚才只顾着和二哥风花雪月,倒忘记自己的正经工作。四郎赶忙挣脱开二哥的怀抱,跑过去揭开蒸笼,把里头碧玉色的蒿团,白胖胖的蜂蜜糕,鸭肉馅蒸饺一一拣出来。又在晾冷的豌豆黄上头贴了一层金糕,然后把这几样小食一起端了出去。
刚走到大堂屏风处,就听到一个清客的声音说道:“周公子烹制的不是单纯的云雾春芽吧?这样的好茶,可把西湖龙井都衬得黯然失色了。”
赵太守舀起一勺虾仁,摇着头说:“掌柜家的龙井也是极好的明前茶,看来这位胡老板不仅风姿出众,做菜的手艺好,对茶道也颇有研究啊。实在难得、实在难得!”
那个清客似乎是太守的心腹,闻言就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再难得,对赵大人您而言,却也不是难事吧?”这话说完,他才意识到今日太守的亲儿子也在长,想到这个长得像个小相公,却心狠手辣的端公子,不由得暗暗后悔自己失言。
赵太守却没有在意,只是摆着手笑道:“那可不成,我如今年纪大了,折花的心思便淡了许多,再说,家里几个孩子也都很乖巧。”家里几个孩子说的自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了,赵端闻言,嘴角边再次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
四郎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他并没有生气:“我不过是个厨子而已。可当不上太守大人的夸奖。再说,我对茶道哪里算得上有研究,不过是身边有人爱好此道,家里才有这样的好龙井。”
周谦之揭开了煮茶的铫盖,伸个玉制的茶筅进去轻轻搅动,虽然还没有煮好,但是已经有淡淡茶香飘了出来。
喜姐从第一缕茶香飘出来时,脸色就变得颓然灰败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家里的云雾茶的确是次品。
四郎往各桌上摆放茶点时,就看到罗书谋一直在给喜姐使眼色,但是喜姐却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变幻不定。
罗书谋看喜姐不吱声,转而和旁边那个褐衣书生对视一眼。
褐衣书生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忽然握着拳头站起来,大声说道:“这比赛不公。”
赵端冷笑一声:“呵呵,哪里不公了?你这是在指责太守大人吗?技不如人就老实认输好了”
书生虽然被赵端一顿抢白,还是涨红着脸坚持说道:“周公子为何不说说自己用的什么水?茶娘刚才用的不过是店家送来的水而已。这水不同,茶味有差异也是正常。”
赵太守似乎很厌恶这样死缠烂打的书生,正要挥手让人把褐衣书生拖下去,周公子却制止了他:“无妨。我烹茶其实对水并不讲究,用的只不过是井水而已。不信诸位可以验看。”说着示意身边的下仆把装水的罐子打开,倒出几杯水一一盛给在座的客人品尝。
赵太守最先接过杯子,微微抿了一口后面露惊讶的神色:“竟然真的是普通井水!”
赵端公子第二个接过杯子,他却没有喝,只拿在手里把玩:“品茶、酿酒最好的还是山泉水。我那里倒还有几坛别人送的惠山泉水,品茶一等一的妙。”说着就吩咐身旁下人,让他记得明日把山泉水给周公子送过去。
周谦之并没有推辞,只是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这位茶娘用的似乎是有味斋里的水?而有味斋不论是煮饭、烹调都用的是半夜打来的河心水。洄水里的水神清澈纯净,所以这种河心水自然也十分干净清澈,若是运回家贮存一二个月之后,再用这种水煎茶,比最佳的山泉还绝妙。”
太守一听也来了兴趣:“我说怎么有味斋里做出来的一蔬一饭都比外头味道好。即便用野菜土产做菜,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却不想原来连用水都这样讲究!”说着,他夹了一块豌豆黄细细品尝。
金糕是用山楂去皮打成泥,捣和糖霜,桂花蜜制成的。因为豌豆黄里面加了不少糖,所以四郎特意用这种山楂做的金糕贴在上头,这样做成的豌豆黄就酸酸甜甜的,不会太过腻口。
四郎发现这位赵太守似乎十分嗜甜。每次吃豌豆黄之前,必定要先撕去上头的金糕。不过四郎曾经听人说多食甜味会伤害肾脏,不知道赵太守口味如此独特,那方面会不会有些问题?看他子女那样少,近年来府上也没有进过什么美人,莫不是……
四郎正在一旁天马行空的大开脑洞,就听到周公子凉凉的声音说道:“……是啊,水自然是极好的,不知道胡老板肯不肯割爱,让我带回去泡茶呢?”
[当然不好。小水是我家的,小白脸不要妄想了谢谢。]
虽然心里生气,对着客人,四郎还是装作没听懂,干巴巴的回道:“周公子果然对水很有研究。只是小店也只有一缸现成的河心水。取水的方法并不是什么秘密,倒可以说来博贵客们一笑。
诸位大人如果有意,可以等到每日子夜过后,确定河上已经没有舟船,派遣下人多带些罐瓮,划船去洄水江心取水。
水取回来要贮存在洁净的大缸里,用青竹棍在里面顺着搅动百余回,然后用箬笠盖好。到三日后再把藏好的水轻轻舀入另一个干净的空缸里,但是只要水缸上面的水,下面一小半水务必弃之不用。
这个程序须进行三遍,之后得到的水还要入锅,煮的滚透之后,就将净水与白糖三钱一起存入坛子中。存上一两个月后,水便清洌干净,与泉水不差什么。
想来各位大人家中都有仆从专门去城外取山泉水,这样麻烦的取水法倒是个鸡肋了。”
太守听完四郎的话,点点头说:“饮食,乃民德所关。哪怕只是煮饭用水这样的小事,也不可以没有规则。”说着就吩咐身边的仆人:“记下来,以后府中小厨房都依此法取水造饭。”
罗书谋文绉绉的在一边插嘴道:“太守所言极是,盖大德者小物必勤,养和者摄生必谨。”
这话虽然有卖弄才学之嫌,但似乎说的很到点子上。因为太守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哪里称的上是有什么德行?不过是随着年纪日大,也知道些养生的道理罢了。”
罗书谋接着说:“养生的道理可不是人间至真的大道吗?我听说为官过三代的人家,才会略微懂一点饮食上的事情。可见……”
他们的对话把四郎听得莫名其妙。只好掉过头去看其他人。
那个褐衣书生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恨恨地瞪了与太守言笑晏晏的罗书谋一眼,愤愤然拂袖而去。
喜姐坐在一旁,眼睛无神的注视着意气风发的罗书谋,神经质的紧紧握住手里的兔毫盏。
风炉子上煮的那罐茶水违反常理的冒出阵阵白烟,烟雾几乎弥散到大堂各个角落,茶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
不知从何而来,微微带着凉意的清风拂过大堂,风里裹挟着四处弥散的蒙蒙雾气。这些缭绕的烟雾随风变换。一会儿像是一群绝代佳人的剪影,一会儿是华美的大屋大马,一会儿又变作一个方方正正的玉石印章。
大堂里人被笼罩在这片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书生们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雕梁画栋,金玉遍地的富贵门庭,美人,美食,高官显爵都是唾手可得。
太守觉得自己已经位极人臣,甚至借天子以令诸侯,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贩夫走卒们过上了每日不用再劳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
四郎面前也飘过来一层白雾,他只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中看到赵端和周公子的眼睛,隔着雾气,显得那么冷酷而且高高在上。
接着,四郎面前就是朦胧一片,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片烟雾,心怀惆怅的飘向了无尽的虚空……
“梆”的一声,四郎手里拿着的托盘掉到了地上。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二哥的身形如同幻影般掠了过来,迅捷无比的动作带出了疾风,驱散开缠绕在四郎周围的烟雾。
四郎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有些迟钝的转过头去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陶二哥到了他背后。
随着二哥那一掌,四郎身上便有一阵白烟脱离出来。
“没事吧?”二哥的面色虽然冰冷,语气却无比温和,仿佛四郎也是一阵烟雾,稍微大声点就会被他口里的气息吹散。
虽然知道按理,这些烟雾不会对四郎产生太大的妨害,但是饕餮心里依旧涌上一阵后怕。
饕餮自远古时便纵横三界,从来只有天地生灵畏惧他的份,平生不知怕为何物。唯独四郎来到他身边后,却屡屡担惊受怕,小狐狸哪天毛皮不如往日油光水滑,也叫他担忧不已。
“嗯……没什么,刚才我好像一时迷怔了。”四郎还没反应过来,很疑惑的在那里小声嘀咕:“我记得昨晚睡得很早,也并没有纵欲过度,怎么大半天就游魂一样……”
陶二仔细检查了自家小狐狸一遍,确定的确没有问题后,才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还在低头搅动茶水的周谦之:“别以为附在凡人身上,我就不敢动你。别在我的地方乱来,没有下次了。”说完,就拉着四郎回到后院。
“二哥,外面那些人怎么了?”四郎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着了周公子的道。
想到自己学了道术,又是个半妖,居然还和那些凡人一样,不由有些汗颜:“外头那些烟雾……是什么妖怪呢?”
他心里也暗自奇怪,自己这个半罐子水没有觉察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二哥给做的辟邪铜镜也安安稳稳的呆着手腕上,半点反应没有?
胡恪表哥趁乱把那盘龙井虾仁从外头端了回来,这时候插嘴道:“准确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外头那些凡人的妄念而已。”
一直默不吭声的二哥停下脚步,转过背安慰地摸摸四郎的眉心:“放心,那些凡人都没事,只是云雾茶的香气引来了烟雾妖。二者双重作用之下,会让人做一场黄粱美梦而已。”
刚才饕餮忽然有所感应,走出去就看到四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片混沌的雾气,四郎平时清澈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在那一霎他连心脏都纠成了一团。
饕餮是知道四郎来历的,说起来,天地起初之时的混沌不也是一团烟雾而已吗?虽然知道这种烟雾也许对四郎没什么妨害,可是他绝对无法接受四郎会离开他任何一点可能。不论周谦之是个什么东西,看来都留不得了!
四郎狐疑的看着陶二哥,忖道:二哥应该不会骗我,但是总觉得他好像紧张过度的样子。不过四郎转念一想,对了我的情人是个神经病,似乎这样也算正常?
嘛,爱他就随他去吧。不喜欢给自找麻烦的小狐狸很快就自己想通,不再纠结二哥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了。
陶二却不知道四郎这些神奇的心理活动。只以为自家小狐狸还在替大堂里那些烦人担忧,于是安慰他:“别怕,这些烟雾化成的东西几乎没什么法力,在江城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做不了什么怪。”
四郎根本不怕,只是好奇的追问:“周谦之煎出的水雾里到底有什么呢?表哥说雾气里是凡人的妄念,难道人的*也会有实体吗?”
二哥很耐心的给他解释:“在山远水遥,充满瘴气的密林中有种烟雾妖怪,他们飘荡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常常让旅人视线模糊,从而因为眼前朦胧一片而栽进沼泽或者悬崖中。
不过,这种烟雾妖连实体都幻化不出来,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普通小妖一口气就能将其吹散。就算是人类遇到了这种妖怪,只要闭上眼睛在原地不动,烟雾妖变回自动飘走。
但是,如今这种附身在烟雾里的妖怪受到江城魔气的牵引,进去了人烟稠密之地,便发生了异化。”
四郎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妖怪,好奇的追问:“妖怪也会异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异化呢?”
“这些在山野中会让人迷路的烟雾妖来到了江城这样充斥着*的城市,人类的*便有了载体。被这些*所笼罩的人类往往会迷失在幻觉中。”
“迷失在幻觉中……听上去挺严重的,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四郎的确有点介意外头的那些凡人。
二哥不甚在意地说:“听过黄粱一梦的故事吧?里面作乱的就是这种妖怪,或许那个凡人只会大梦一场,梦醒了便复归其路,或许便会陷入那虚幻的美梦里,再也醒不过来了吧。所以说,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们心里的执念究竟有多重了。”
四郎想了想,问道:“就没有办法立刻唤醒那些凡人吗?这……有味斋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要唤醒也很简单,就是像我一样,从背后重重拍一掌就行,不过你确定那些凡人被你从美梦里唤醒后,真的会感激你吗?”
四郎忽然语塞:对啊,凡人不是常常感叹人生如梦吗?那个黄粱一梦故事里的书生,如果不是在梦里遭遇了家破人亡,也必定是不想回到现实中来的吧。对于那些在现世里穷困潦倒的人来说,他把人家从美梦里唤醒,虽然是好意,没准还真的办了坏事。可是若不去唤他们吧,让这些凡人在美梦里走向死亡……好像也不对。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禁不住琢磨的,四郎平素再怎么通达,这时候也左右为难起来。
四郎沉默下来,面瘫脸的二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院很安静,只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在天花板和墙壁间爬动,人声鼎沸的大堂一篇死寂,客人们都无声无息的沉醉在自己的美梦里。
过了一阵,正在发呆的四郎一抬头,忽然发现外头有一缕缕烟雾飘进了后院。那些烟雾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幻影,都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是好像受到什么东西牵引一般,很快凝成了细细一条,钻进二哥的七窍里消失了。
原本死寂一片的大堂再次传来客人们的说笑声,大家纷纷赞叹周公子超凡脱俗的茶艺,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做过的美梦。
吃完了那些*,二哥似乎有些不舒服,半天没有动弹。
四郎吓坏了,呆呆的看着二哥。虽然他不希望那些凡人死去,可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饕餮啊。
好半天,二哥才舒展了一下四肢,懒懒地说:“这回吃得好饱。”说完还邪魅一笑。
[笑,就知道笑!]四郎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猛扑过去,用力抱住陶二哥,恶狠狠地说:“天道真坏,叫你吃人类乱七八糟的*,要是拉肚子肿么办?”
四郎刚才真的快急死了,这时候依旧不放心:“二哥你……你可要好好地。”
二哥莫名其妙地看着四郎:“我当然好好地。不幸你摸摸看。”说着一脸正直地拉着四郎的手往下发。
四郎:……你这是要我摸哪里?这么正经的耍流氓真的好吗?
厨房里烟雾氤氲,后院中草木葳蕤,外头远远传来街巷里的市声人语,驴叫马嘶。然而,这些声音却显得那么不真切,我们所在的世界,也许只不过是最大那只烟雾妖造出来的一个美梦。
浮生一场大梦。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在身外无数个幻境里,或许,只有紧握的双手才是唯一存在过的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最大那只烟雾妖……嘎嘎,窝终于找到了一次出镜的机会\(^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