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约,十世为限。
而这一世,已是最后一世。第十世。
正如她所说:“这一世,汝又会如何待吾?”这场千年之约,又将以哪种结果结束?
是他如她所愿,娶她为妻?还是她随他入道,为苍生立命?
她没有去想这九世之中与他爱恨纠葛。那些记忆太过不堪,太过无可奈何,太过催断肝肠。
她只想知道这最后一世,又该如何收场。
万千浮影由繁而简,由多而少。交错而去,最后只剩下一幅画。
凌立在流玉枫梦境中的她,白衣如雪,翩翩飞舞。睁开闭着的眸子,凝神看向这幅从来未曾见过的画。
她知道,画中展现的就是她要找的人这一世的样子。
那是一个骑着青牛,出现在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上的孩童。
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十二三岁的年纪。
孩童自破晓时分云雾缭绕的龙虎山崇山领上,骑牛而下。一声鸡叫响彻山谷。
孩童听得鸡鸣,口中朗声吟道:“灵鸡有五德,冠距不离身,五更张大口,唤醒梦中人。”
诗声一落,四名灰袍中年道人急匆匆奔上崇山领来,作揖行礼道:“天师,徐神翁传来圣谕。”
孩童笑道:“是圣人请吾进京捉妖否?”
四名灰袍道人各自一愣,当先的道人道:“原来天师已然知晓。”
孩童笑道:“回书一封,吾即刻启程前往京师,途中会入金陵以观天生道婴,须停留一日。”
当先的道人应道:“是。”
孩童道:“吾离山期间,内事由道坚主之,永皊、守坚辅之,外事由德光主之,真阳、自方辅之。三日后,武当会有道友来访,由济阳迎之。”
当先的道人再应道:“是——”
孩童一挥拂尘,笑道:“吾去也。”四名道人抬头看去,眼前已无天师影踪。
最后一幅画,逐渐淡去。茫茫梦境中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紫气如初盘空而起。
白衣女子垂下眸子吸了口气,冷笑一声,喃喃道:“龙虎山继张道陵之后最年轻的孩童天师。张鲁九,你当了十世的道士,还没当够吗?”
向四周蔓延开去的紫气深处,有声音道:“你的目的已达成,可以走了。”
听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赶人。
白衣女子一收心神,答道:“吾自然会走。不过在走之前,吾想提醒你一句。”
“吾有什么需要你提醒的?”
白衣女子冷声道:“吾刚才并没有答应,以后不来找你。”
“你——”紫气中的高人声音,被这一句话刺激的几乎已叫了起来。
白衣女子缓步走出紫气,四周无垠的冰凌迅速融化开来。
紫气中的声音除了叫一声,好像也没有其他发泄的办法,无奈道:“你修行上千年,竟然还是一副破皮的样子;别的女子这么大气的,无一不是巾帼英雄,唯独你成了一个巾帼无赖!”
“有谁说,修行上千年就得当一个君子吗?”
“好好的神女不做,偏偏要做一条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蚂蝗。哎,吾的命真苦。”
白衣女子停住脚步,侧首道:“你若有意见,不妨与吾来分个高低。”
“你…还是快走吧,吾对你没意见。”紫气深处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高人风采。
“吾不信。”
“吾对你真的没意见。”
白衣女子化出梦中,留下一句:“等着吧,吾会再来找你。”
紫气深处的声音叹息道:“这难道就是,老实的怕霸道的,霸道的怕蛮横的,蛮横的怕玩命的吗…”
通亮的梦境回归到原始的黑暗,一道真炁从流玉枫七窍中散出。
雍容华丽,媚态横生的妇人,手里执着羽扇,重新出现在條天山上的吐纳台边。
妇人看着流玉枫惨白的脸色,沉吟了一会:“想不到你小子,竟然与他都有一番渊缘。”
摇着羽扇,向崖边移步而去,诡异笑道:“他既然身为张道陵之后仅有的一位神童天师,道法必然深不可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已成年,修为理当更进一步,没理由算不出你今日的遭遇…”
“然而他明明知晓,却装作不知,像你梦中之人一样,任你落得如此下场。这又有何用意呢?”
妇人悠悠看了一眼星空,又向流玉枫行去:“你之所谓天命,可真是艰苦,还不如做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好。如今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墨家钜子、剑谪仙,包括那位没有心的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能够助你复原道心的,也就只有吾了。待你苏醒了,你可得好好报答吾才行…”
剑之初不远不近的跟在苏如是身后。
看着苏如是有些可悲,又十分可贵的背影,剑之初心里埋藏多年的那个问题无声浮上心头。
苏如是执着他的那柄竹剑,挎着马狂奔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剑客的神韵。可惜的是,这个剑客一招剑法都不会,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剑之初不知道是股什么样的力量,才让苏如是一直记住自己是一名剑客,才能支撑苏如是走到现在。哪怕是一路走来碰了无数次壁,没人愿意收他为徒,苏如是始终未曾忘记最初的信仰。
别说是信仰与初衷。这个世界又多少人连回家的路都已忘记?甚至连为什么来到这里,都记不清了。
如果不是三岁儿童都会的《三字经》开头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只怕很多人还会认为,人之最初,性本是恶的。
剑之初也是如此。
他虽名为剑之初,可他已忘记了剑之最初。
为什么要练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剑客?剑之初已模糊了许多年。
因此,师父说他遗失了剑心,不再认他这个徒弟。
他说喝酒能让他学会一些东西。譬如说:原谅一个人。
这个最需要原谅的人,到底是别人,还是自己?
若是能与过去说一声再见。若是能与天地日月道一句别来无恙。若是能与人生握手言和。这个世界又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不能放下的?
剑之初不知道。
或许是,不愿知道。
不愿知道换来的,当然是不愿原谅,不愿放下。
天色微明的條天山,花香馥郁,晨雾升腾,山顶更是云蔼连天,斗大的旭日自东方升起,投下一片炫目的光,给條天山披上一层红衣。
山顶上的一帘春梦楼更显仙境之姿。
当先纵马的奇葩苏如是,在條天山上山的路口停下。看看一左一右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一时拿不住主意要走哪一条。
正犹豫间,忽闻左边的道路上有人在喊:“卖书咯,卖书咯,春梦楼绝版藏书,以及刚完成的新作,通通大甩卖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