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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那天,由晋余生组局,加上齐斯和一个自称“徐宁”的女人,在一间茶室里玩了一场剧本杀。
线下剧本杀很少有三人本,因此三人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线上本,并在一个简陋的APP中随机挑选了一个叫做《三日庄园》的剧本。
除了抛硬币、扔骰子外,世界上很少存在真正的随机性选择,大多数看似随意的决断打从发生起,就受到心理暗示、环境、情势等种种因素的影响,而变得可以被引导和预测。
三人本的数量有限,角色恰好为两男一女的寥寥无几,评分更是两极分化,层层筛选下来,三人在当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选择。
齐斯知晓背后的弯弯绕绕,因此对于徐宁“开天眼”、提前了解剧本信息的情形也早有预料。
这从来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游戏,不过是某些官方组织注意到了他,想以比较平和的手段接近他,评估他的危险性。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却都心照不宣,毕竟某些事放到台面上讲,会很麻烦——而齐斯恰恰是個怕麻烦的人。
《三日庄园》这个剧本设计得颇有意思。
三名玩家和一个NPC互有仇怨,机缘巧合之下一同被困在一座庄园中,并在夜间对各自的仇人痛下杀手。
每次只要死了人,庄园的时间就会重置,而死者也会失去死亡的记忆,在次日复活。
直到第三天,警察来到庄园,打破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庄园里的时间不再发生重置,死在最后一天的NPC真正地死去了。
三名玩家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找出杀死那名NPC的凶手,否则将一同面临法律的制裁。
最终,齐斯作为“凶手”,在一个无比恰当的时机以顺理成章的方式被锁定,宣告了闹剧的结束。
复盘阶段,剧本发出最后一问:“同样是双手沾满血腥的罪徒,难道仅仅因为死者复生,便可以摆脱正义的审判了吗?”
徐宁将这个问题读了出来,微笑着等待齐斯的答案。
齐斯也笑了:“不然呢?没有留下证据的罪行不必被审判,未被审判的罪恶便是完美犯罪。正义从不等于法律,而法律之外的正义又何尝不是一种罪?”
徐宁脸上笑容依旧:“杀人偿命是约定俗成的规则,无论是否造成实质上的后果,单是杀人这一选择就不符合道德。”
齐斯反问:“为什么要追求道德呢?”
“人类这个种群诞生之际,求生本能和逐利本能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道德没有刻画在任何一个细胞中,却因为一种名为‘习惯’的错觉而被强加于所有人头顶,逼迫个体向群体让利和牺牲;个体必须压抑自己的本能欲望,放弃追求最大的利益——这又是谁规定的,凭什么呢?”
徐宁摇头:“但你不可否认,正是一代代人的无私奉献,周围无数人符合道德的选择,才能让我们的社会发展到现在,让所有人都能在优渥和平的环境中生存。”
“是啊,所以我从来不去宣扬我这套理念,也不会去劝说那些正义人士成为像我这样的渣滓。”齐斯将茶水缓缓倒进茶漏,浅棕色的液体经过滤网变得清澈,“汩汩”的声音将他的话语搅和得渺远。
“恰恰相反,我喜欢那些被一些虚无缥缈的口号煽动得义愤填膺的蠢货,也敬佩那些明明看透了道德的本质、却还愿意如飞蛾扑火般去殉葬的义士。但我清楚地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人。”
“过往几千年、方圆千万里的人类习惯于遵守道德,无非是因为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困居在极小的范围内,被地域和血缘形成的社群与纽带绑架,所有行为和选择都会在这一共同体当中传播,成为大部分人的共识。”
“他们害怕不道德引发的后果,害怕被熟人社会忌惮和防备,害怕被公序良俗审判和处决。古往今来的仁义道德典章被血液的凝疴染黑,疯子亦或天才若想不被捆上火刑架,便不得不装疯卖傻顺从大多数人的习惯。”
齐斯停顿片刻,抬眼直视徐宁的眼睛,笑容粲然:“而在一个流动性极强、作恶不会引发后果的环境中,比如一个七天经历一次新副本、人员全部随机分配的无限流游戏里,只需要将所有人都杀死,便可以轻松地将悖逆道德的后果控制在小范围之内。那么,道德之于功利主义来说,可行性如何呢?”
徐宁收敛了些许笑容,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功利主义是不被提倡的。”
“瞧,你又在道德的语境下说事了。”齐斯叹了口气,翻转手腕,将滤网上的茶渣倒进茶盘,“一个小问题:有一个疯子想和你比赛杀人,在限定时间内谁杀得多谁赢。如果你赢了,将无事发生;如果你输了,他就会毁灭全世界。我想知道,你会如何选择?”
宁絮沉吟片刻,没有回答,而是一字一顿地问:“所以,如果在一个如你所说的无限流游戏中,伱会选择将除你以外的人都杀死,是么?”
“你理解错了。”齐斯笑得很是愉悦,“我又不是变态,杀人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毕竟,我可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
“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你想让我帮你杀死所有玩家,必然要有让渡更多利益的觉悟。”
齐斯的话语在记忆里盘旋,张艺妤走在去往墓园的路上,思维一片纷乱。
天色越来越暗,好像随时会滴落雨滴。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水珠,在皮肤上凝结后将可感的凉意嵌入骨髓。
一道道人影在身边奔来跑去,并随着张艺妤的前行,越来越清晰。
干瘦的小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校服,在灰白色的天空下跑跑跳跳,唱着诡异的歌谣:
“邪神和疾病降临了,赐予我死去……”
“我们所有人都死了,埋葬在土里……”
“灵魂得救的黄花和黄蝴蝶不见了……”
“我们的坟土长出小小的有毒蘑菇……”
“我们是魔鬼,于是永远失去名字……”
歌词颠来倒去,完全听不明白内在的逻辑;但光是频繁出现的几个关键词,就足以令人联想到恐怖的场面,心神不宁。
张艺妤的步伐越来越慢,青白色的蘑菇在她脚底下破土而出,伸出细小的手爪阻挠她的脚掌。
风一吹来,满地的蘑菇都摇摆成一片青色的海浪,每一颗都在清唱古怪的歌声。
墓园就在前方,仿佛是所有诡异的家园;越是往前,诡异的迹象便越是显眼。死亡的气息无法被忽视,张艺妤的危险预警疯狂跳动,带来野兽面对天敌的直觉。
她终于停住了脚步,恐惧如网如织地缠住了她,使她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
“我为什么要救齐斯?尤其是……为什么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他?”
“后续的计划不知道又怎么样?跟着姜君珏,大不了死在副本后期,或者离开副本后被调查局再度收容起来;我要是再往前走,说不定下一秒就死……”
想法一经产生便如同水生植物般成片地扩散,如同昏睡的人陡然从迷梦中惊觉。
张艺妤想起来了,从签订契约到现在,齐斯除了最开始教了她一套将吃人的事掖过去的说辞,后面便再未提供过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甚至,连这个副本的背景和世界观,齐斯都没有告诉她一个字,全然是将她当一个执行命令的工具,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反而是她,又是向齐斯传递线索,又是帮助齐斯用错误的信息误导其他玩家,提心吊胆地穿行在大部队中,远程为齐斯做牛做马。
确实,她身处弱势地位,要想获得齐斯的帮助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远远超出了齐斯能带给她的价值。
眼下齐斯和她失联,估计是凶多吉少,她真的有必要为了多一个队友,而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吗?
毕竟,齐斯看上去不仅无法再为她提供决定性的帮助,就连对她的灵魂的掌控力都近乎于失去——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对她做什么呢?
思及此,张艺妤抬起脚后退,倒不是真的看穿了齐斯的伎俩,而是相比灵魂契约的束缚,明显是历历可见的鬼怪更加可怕。
她正要沿原路返回水泥楼,然而下一秒,就有一把冰冷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耳后响起陈立东的公鸭嗓:“小姑娘,你那个装NPC的同伙是让你来墓园找他,对吗?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所以连课都没准时上?”
在意识到47可能有问题后,陈立东便一直在人群中搜寻这个“NPC少年”的身影,可此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了无踪迹。
结合梅狄娜女士的言语,基本可以确定47就是那个烧了档案室的“坏孩子”,不仅逃脱了惩罚,还让玩家山川信弘顶罪而死。
一般来说,NPC不会主动在死亡规则之外设计或害死玩家,不然游戏就太不公平了。哪怕是山川信弘自己触发了死亡点,也不该是“顶罪”这种死法……
更可疑的是张艺妤。
如果她的任务真的有杀死“慈善家”一条,那么很容易就能根据细节锁定对应人选,从昨晚触发任务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动。
陈立东倾向于认为,她是后来才知道“慈善家”的存在的,信息来源也绝对不会是系统界面。
知道“慈善家”这个特殊身份的只有周大同和47,而现在张艺妤也知道了,大概率是47说出去的;而NPC是没有立场向其他玩家泄密的。
除非……47根本不是NPC。
这个结论的得出太过匪夷所思,陈立东一开始并不十成十确定。
直到张艺妤鬼鬼祟祟地离开了队伍,为他的怀疑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要知道,张艺妤大部分时候都紧跟着大部队,万不会有突然想起了什么关键线索,要独自出去探查一番的可能。
要么,她通过某种隐秘的途径知道了一些玩家们不知道的信息;要么,她出去是要找一个人,找一个失踪了的人。
组队道具的存在不是秘密,虽然目前看来只有昔拉公会有一套完整的生产线,但其他玩家未必不能通过各种方式达成组队的事实……
陈立东的眼前浮现出齐斯从副本开始到现在的种种表现,包括昨天夜里那句阴恻恻“他们都死了,埋葬在土里”。
想到自己昨晚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他冷笑出声:“47,你可真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啊。看你装NPC装得这么开心,不知道等你被我杀死的那一刻,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心情。”
陈立东一向自视甚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耍过,这会儿他只想将骗了他整整一天的齐斯碎尸万段。
他紧跟在张艺妤后面,也脱离了大部队,借着隐匿道具的遮掩跟踪了一路,并在最后阶段挟持了女孩。
“说说吧,你来这儿干什么,你们又有什么计划?”陈立东用扳指接住张艺妤颈侧的血珠,盯着上面的红芒威胁道,“这个道具叫【真相之戒】,接下来你如果说谎,它就会变蓝,我就杀了你。”
张艺妤双肩不停打颤,声音也在颤抖:“司……司契让我去找47号墓碑,打开后面的棺材。”
“他在棺材里?”
“应……应该是的……”
“他躺进棺材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张艺妤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先前被齐斯忽悠了一通,刚醒悟过来,就被陈立东当做齐斯的同伙逮住了,属实冤枉。
看到陈立东明显不信的眼神,她急忙辩白:“我和他是在这个副本里才认识的,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强迫我签了个灵魂契约为他办事……不过我刚刚发现,他好像和我失去了联系,已经控制不了我了……”
陈立东盯着手上的扳指,玉质的表面蒸腾妖异的红光,印证了张艺妤的话语的真实性。
陈立东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优越感:那个叫“司契”的玩家果然不会做人,必须得用腌臜手段才能强迫其他玩家办事。
不像他,将周大同料理得服服帖帖的,一口一个“陈哥”地叫,对他尊敬又崇拜。
“你在前面带路,我倒要看看他想搞什么花样。”陈立东说着,一推张艺妤的后背。
张艺妤瑟缩了一下,抬眼看看前方的幢幢鬼影,又低头看看横在脖颈前的匕首,终究还是下了决心,一步一顿地挪向墓园深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