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2 杀生石

松山之中，艳阳高照。

常世的区域少见如此明媚的天气。

伴随着炽热日光一同落进青翠山林的，还有绵绵的细雨。

放在现实世界里，这种“太阳雨”的情况，倒不算有多罕见。

不过在日本的民间，流传过这样一种传说——

“如果好端端的天气忽然下起毛毛雨，那八成是狐狸在悄悄迎亲了。”

而在此时松山的山林里，正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徐徐前行。

足足有三百多盏红彤彤的灯笼火，随着这支队伍飘荡着。

细雨朦胧之中，能远远瞥见组成这支队伍的成员，全都穿着江户时期的服装，护送着各种家具、器皿、酒水。队伍里护轿卫士、中位杂侍、步行从侍等都一应俱全，就像是一支旧时代大名的迎亲队伍。

如果在这时候凑近了，就会发现，跟随这支迎亲队伍所飘荡的那些灯笼上，并不存在大名的家纹。

那些所谓的卫士、从侍，全都是穿着衣衫，直立行走的狐狸，无一例外。

这支狐妖迎亲的队伍，从松山的另一侧入山，与此时同样朝着松山进发的神谷川等人并没有直接相遇。

路程上也会更早抵达狸御殿。

虽说彼此之间隔得很远，但神谷他们依旧能注意到大批狐狸进入了松山。

“山的那边，是狐族的迎亲队伍吗？”

神谷川凝起眼眸，朝着远山的轮廓处简单望了一眼。

“阿巴！”

小小老头点点头，给予主人肯定的答复。

“看来我们刚好赶上吉时了，说不定还能向神隐刑部狸和那位狐族贵公子讨杯喜酒喝。”

神谷很轻松地耸了耸肩，随即招呼随行的下属继续朝着狸御殿方向进发。

旅行猫猫小队在松山地界退治尼入道，距今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

期间，神谷势力无非就是在做一些制造神椟，寻找合适安置神椟位置之类的准备工作。

不过，在做这些准备的过程中，小小老头也没有闲着。

这可是整整一个星期。

斥候的身外身军团，早就把伊予这片地界渗透成了筛子。

所以这里的情况，神谷川都门清。

首先是狸族、狐族两边的情况。

两边底层、中层的小妖怪数量不少，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大部分都属于优质劳动力。

而狸族、狐族势力的领袖，神隐刑部狸与狐十六郎，则全都是荒神的实力。

其中，刑部狸较为虚弱和颓废，终日纵情于酒色，但它本身是“山口灵神”，有荒神的等级不奇怪。

而狐族那边的情况，小小老头也摸索清楚了。

活跃于伊予的这支狐狸部族，都是信奉馔津神的。

狐十六郎本身，能够算作是馔津神的从神。

还有，狐族那边占据着一座看起来像是荒废古城的区域。

单凭小小老头的身外身进不去那里，所以无法探明废弃古城里面的情况。

似乎是有点古怪的样子。

狐狸比狸猫要神秘一些。

这趟过来，有机会的话，神谷川不介意亲自去那座废弃古城探索一番。

总之，伊予这地方也算是“人杰地灵”了。

算上已经死亡的尼入道，这里最多曾同时存在着三尊实力偏弱的荒神。

伊予的基本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

至于近期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小小老头也已经探明。

最重要的大事件，当然就是“狸猫嫁女，狐狸迎亲”。

狸族、狐族两边，似乎想通过联姻达成同盟。

这场联姻非常急切。

而说起来有点幽默。

促使狸族、狐族达成同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

高天原势力突然出现在了伊予，给它们带来了威胁。

可现在，身为狸族、狐族最大威胁的神谷川本尊，已经不声不响降临伊予了。

最后，还有一件比较有意思的情报。狸族、狐族的联姻存在戏剧性的波折——

原定与狐十六郎成亲的福姬，她是八百八狸膝下的独女。

早在联姻计划被正式敲定下来之前，福姬就偷跑离开了伊予。

她跑得实在太快。

不仅身为父亲的八百八狸没有反应过来，连小小老头都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在斥候分身进入狸御殿之前，这位狸猫小姐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小小老头也是后续盯梢八百八狸与它手下一个名为“团五郎狸”的小头目谈话时，才得知了这个情报。

福姬虽然跑了，但狸族、狐族的联姻却依旧继续了下去。

因为团五郎狸的女儿，一只名为“阿黑”的雌狸，通过幻化成福姬人形外貌，顶上了福姬的位置。

八百八狸如今正指派团五郎狸积极寻找女儿的踪迹。

另外，八百八狸似乎暂时还不担心“狸猫换公主”的事情会败露。

毕竟，狐族那边并没有接触过福姬。

对于狐狸们而言，阿黑变成福姬的样子，同样也是幻化成人形的雌狸，大差不差。

只要那些熟悉福姬，且还不知情的狸妖们不近距离接触阿黑，问题就不大。

“总感觉这趟会有好戏看。”

神谷来伊予，主要是为了了解和稻生相关的旧事秘辛。

还有就是想着能在这里获取到资源和劳动力。

只要这两点目的能被达成，狸族与狐族内部高层的勾心斗角，参不参与都可以。

主要看利益和心情。

……

神谷一行大摇大摆进入松山好一会后，才终于有巡逻的狸妖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双方的情报获取水平差距实在太大。

一边都快开完上帝视角了，另一边还处在战争迷雾之中。

“呲呲——”

“呲呲——”

獠牙磨响。

山林之中，数十只猩红的瞳孔闪烁，但又不敢贸然靠近。

狸妖们很忌惮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这一伙人。

尤其是那个身着朱红唐衣，慵懒美艳的雌鬼，以及为首那个身披黑色阵羽织，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年轻男性。

这两个绝对不是它们能对付的存在。

“请去通报神隐刑部狸。”神谷朝着山林里那些晃动的野兽轮廓从容开口，“就说高天原的神谷川前来拜访。想与刑部狸商讨一下我们的人前些天在伊予退治掉尼入道的事情。”

话音落下，倒真有两只狸妖转身朝着御狸殿方向跑去。

因为这趟过来打算先“以礼示人”，神谷甚至在原地等候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一头狸妖四肢着地，圆润且敏捷地狂奔回来，眼神戒备，口吐人言：“总将说，让你们上狸御殿。”

“谢了。”

神谷对狸猫喽啰的态度倒是意外亲切，带着手下继续大摇大摆朝着狸御殿进发。

……

狸御殿。

八百八狸坐在造型夸张的主座上。

它那副身躯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发酵，膨胀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毛皮之下，肥肉被座椅挤压在胸膛和粗壮的腰间堆积，形成了一片片连绵起伏的肉丘，但因为其巨大的体型，又还能显出几分威严来。

贵公子打扮的狐十六郎则是端坐在下方的客座处，身后又有些许狐族精锐护卫。

这里本来正在进行酒宴，为接下来狐十六郎与“福姬”正式见面做铺垫。

但喜庆无比的氛围，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所打断了。

手下的狸猫小头目冲进狸御殿里汇报，说是鬼族出现在了松山之中。

这个消息是八百八狸与狐十六郎都始料未及的。

自从鬼族威胁出现之后，狸、狐两边势力都加强了势力的防备。

可鬼族的人，居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在了狸御殿的附近。

他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鬼姬，还有一个跨刀穿羽织的男人，看起来都有尼入道的实力。”小头目继续汇报。

有着尼入道的实力，那就是荒神了。

来了两个，但就凭他们神出鬼没地现身，就无从确认是不是只来了两个。

鬼族那边都出现在家门口了，却说着要商讨一下之前退治掉尼入道的事情。

八百八狸简单思索一阵，便让手下放鬼族通行上来。

正好，狐狸崽子也在这里。

先拉他下水再说。

“贤婿？”

“我明白，岳丈大人。”

老狸猫与狐公子皮笑肉不笑地沟通了两句，各自让手下精锐潜伏到了大殿的隐蔽处。

刀斧手就位。

没过太久，八百八狸看到几道身影出现在了大殿的入口处。

为首的确实是一个穿着羽织的人类男性，颇为年轻，身姿英挺，而且身上的气息非常奇特。

怎么说呢……

格外引人注目。

只要看向他，就仿佛一时间移不开眼神。

可以确认，那不收敛自身气息的“人类青年”，确实是一尊荒神。以老狸猫大将的经验来看，还是很特殊的荒神。

麻烦。

此外，那青年身后跟随着的唐衣美姬。

头顶生着一只漂亮的独角，是很明显的鬼族特征，手里还悠悠托着一口赤色酒碗。

按照此前得到的情报，这个鬼姬应该是此前退治尼入道的当事人之一。

同样也是荒神。

还有就是，一个月代头，腰胯双刀的武士……

看见那个明明应该是最不起眼的武士容貌的一瞬间，八百八狸猛地撑起身子，带动身下座椅吱呀呻吟。

老狸猫粗重地喘息起来，五官在脂肪的挤压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如同灯笼眼睛，猛地闪烁出愤怒的火光。那眼神，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充满了凶狠和狂躁。

不，它本来就是野兽。

不会有错的。

那个武士，虽然身上的气息和很久之前不同，但不会有错的。

稻生！

就算化成灰，八百八狸也认得他！

刚走进大殿的神谷川自然能够感受到这里暴起的愤怒情绪波动，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甚至有闲心额外打量了一眼狸御殿内部的构造，心想着同大江山的建筑相比，狸猫这座宏大又粗犷的狸御殿，还真是没有任何规划与美感可言。

之后要是伊予这里的狸猫工匠吸纳进自己那边，还得好好调教一番才能上岗。

如此想着，神谷川将视线转移到大殿正上方的高位处，微笑道：“刑部狸，事情要一件一件谈。稻生的事情，要等我们谈完尼入道的情况之后，再进行讨论，如果你们之间存在某种误会，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解开。”

“你……”

八百八狸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凶残。

那个自称神谷川的荒神，他知道自己和稻生之间的事情。

他是特意把稻生带来这里的。

真是好大的胆子。

老狸猫并未被愤怒完全冲昏头脑，到底对面还是有两个荒神在的，它多少有些忌惮。

但八百八狸现在可以确认了，急切同狐狸们达成同盟，虽然有些折面子，可无疑是极其正确的决定。

最起码，自己这边现在也有可以一致对外的两个荒神在。

加上又是主场，气势上还不至于落入下风。

八百八狸知道，此时必须要趁着气势保持强硬，不管怎样，先给个下马威再说。

“你要谈事情？哼，恐怕没有那么好谈！卸下你们的武器，再进殿堂里来！”

刑部狸瞳光如火，恶狠狠扫视过神谷川与稻生的佩刀，以及星熊手里的酒碗。

坐下下座的狐十六郎，也摇着折扇，阴揣揣望着神谷等人。

不过，颇有压迫力的呵斥声落下，神谷一行却不为所动。

星熊甚至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摇了摇手里的酒碗，“噗嗤”笑出了声来。

神谷川：“刑部狸，你说什么？”

八百八狸：“我说，卸下你们的武器再谈话！”

这次怒音落下，神谷那边终于有了反应回馈。

哐！

一声巨响。

确实有武器脱手，但并非神谷、稻生与星熊他们三人的武器。

一把巨大，锋锐，寒芒闪闪的斧钺，嘶吼着猛地剁进了狸御殿的地砖里，砸得砖石飞溅。

斧刃凿穿地面，震得整座大殿摇晃不止。

鸟禽鸣叫声嘹亮响起。

紧接着，一道漆黑的身影从神谷川身边飞掠出现。

乌天狗背翼完全伸展开，如同滚动的乌云。他飞身袭出的同时，又把左手的黑色团扇一挥，“天狗砾”带动风沙狂袭，卷得潜藏在大殿隐蔽处的狸狐刀斧手惨叫着摔出来。

这还不算完。

宽阔的狸御殿大殿里，刹那便被沸腾的红色雾气所填满。

躁动的血雾之中，一袭红黑色的洋裙摇曳而出。

嗒嗒嗒。

硬质的高跟踩踏过地砖。

那挺拔且华丽的洋裙身影，凝重却又飘逸。

玛丽拖拽着血腥的砍刀，一步一步朝着八百八狸走近。

刺啦——刺啦——

沉重的刀锋摩挲过粗糙的石砖，留下深深的刀痕沟壑。

玛丽的发丝在红雾里飞扬，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只是直直注视着坐在高位上的八百八狸而已。

“刑部狸，你说什么？”

这时候，神谷川的问话声又一次响起，一个字都未变。

只是现在的狸猫总大将，眼神已然清澈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