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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林朝阳与成荫、陈怀恺和江怀延三人在燕影招待所喝了一顿酒,隔天早上便打道回府。
陶玉书正要去上学,见他回来有些惊奇。
“不是请了半个月假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林朝阳自嘲的笑了笑,“卷铺盖卷滚蛋了!”
陶玉书面露不解,“滚蛋?不是他们请你去的吗?”
“请我去的怎么了?我是去帮忙,又不是当老太爷的!”
陶玉书柳眉蹙起,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朝阳简单的向她描述了一下情况,陶玉书听完气愤道:“你是他们请去的,他们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理念冲突嘛!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当然不可能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改弦更张。
既然解决不掉问题,那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再说了,我说的那些问题,可能在有些人眼里也不是问题。”
陶玉书犹自愤愤的替林朝阳打抱不平,他说道:“行了,这点小事对我又没有什么影响,你赶紧去上学吧。”
他一说上学,陶玉书看了一下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她急忙去穿外套,边穿衣服边问:“那这几天你准备干嘛?去上班?”
“假都请完了,上什么班啊。正好过两天李全福他们搬家,我跟爸去四合院研究研究怎么修房子。”
“也好。”
棉花胡同那处四合院从年前买完到现在三个月了,李全福家一直拖着没搬走,说是年前年后这段时间不好租房子,其实无非就是想占点小便宜,多在那里住几天,就少付几天房租。
正月十五之前,林二春去棉花胡同下了最后通牒,他们家要再不搬走,就到房管所说道说道。
给了点压力,李全福他们家这才磨磨蹭蹭的动了起来,最近刚找到房子,正准备搬家呢。
陶玉书出门去上学,林朝阳想着闲来无事,便骑上自行车来到了位于西长安街七号的燕京市文化局大院。
以前来的时候,文联这栋楼总显得破败、萧条,如今文化行业迎来了欣欣向荣的时代,连这里也比以前热闹多了,刚进楼便能听到文联各个下属协会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
《燕京文艺》编辑部门口的牌子已经换成了“燕京文学”,这还是刊物改名之后林朝阳第一次来。
编辑们看到他的到来都有些惊讶,章德宁问道:“朝阳,你怎么来了?”
“没事过来看看你。”
章德宁正要给他倒水,听到这话,停下手上的动作,“伱但凡换個说词我都能相信。”
被她毫不留情的拆穿了谎言,林朝阳笑了起来,“还是你了解我。”
周燕如对章德宁说道:“他这个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章德宁把茶杯递到林朝阳面前,问道:“这次来什么事啊?总不会是给我送稿子的吧?”
这一年多来,林朝阳的创作方向集中在了长篇领域,《燕京文学》的版面是没办法刊发那么长篇幅的作品的,所以章德宁现在对于林朝阳的作品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渴求。
“确实是送稿子。”
这话一出,章德宁满脸讶异,“你也有良心发现的一天?”
林朝阳满头黑线,“你别太过分。”
章德宁收起玩笑,脸上挂上讨好的笑容,“写的短篇还是中篇?还是剧本?”
“都不是。”
林朝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稿纸。
“这……你什么时候写上诗了。”
看着稿纸上的诗,章德宁发出了疑问。
“不是我写的,是个小朋友写的。”
章德宁看了一眼林朝阳,你才二十出头,说别人小朋友,那对方得多大?
“你先看看。”
听了林朝阳的话,章德宁把目光放在诗上——《阿尔的太阳——献给我的瘦哥哥》。
这首诗并不长,算上引文也不过两百多字,但章德宁读的很慢。
约莫有十多分钟,将这首诗仔仔细细看了四五遍,又不断揣摩着其中的各种意向。
“这诗是写梵高的?”她开口问道。
瘦哥哥、星空、向日葵、红头发、苦艾酒……如果章德宁是在两个多月以前看到这首诗,一定会一头雾水,如坠云里雾里,这些与她生活和阅读方向毫无关系的名词是她难以理解的。
但就在两个多月以前,《梵高之死》发表,作为林朝阳人生中第一位责编,哪怕现在章德宁已经很少负责他的作品发表了,可她仍旧关注了林朝阳的作品。
在《梵高之死》发表之初,她便第一时间阅读了这部。
她难以想象这样一部以十九世纪的欧洲为背景,讲述梵高生平故事的竟然是自己最熟悉的作者写的。
看完她最大的感受是,真想扒开林朝阳脑袋看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奇思妙想。
整部不仅完美的平衡了故事性和文学性,更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悬疑感,让人读来欲罢不能。
《阿尔的太阳——献给我的瘦哥哥》中所提到的许多名词,在《梵高之死》当中都是很重要的元素,所以在看到这首诗之后,章德宁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然后通过的情节不断反推,很快就明白了这首诗里所要表达的种种意向和情感。
阿尔是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地区,因盛产葡萄酒而闻名,那里是梵高生前最后待的地方,也是他与后印象派画家高更发生龃龉和冲突的地方,梵高还因此割掉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阿尔那里有一家小型精神病院,梵高曾一度在那里治疗,诗名和诗里第一句的“去南方”指的就是那里……
在心里将诗句全都注释了一遍,章德宁问:“这诗谁写的?”
“燕大的一个学生,你觉得怎么样?”
章德宁眼睛在稿纸上打转,思量片刻后说道:“这个作者很有想法。你看这一段,‘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这一段太精彩了,完全诠释出了梵高这个天才的性格和心理,他的颜色就是火山喷发的颜色,弯曲的星夜、燃烧的土地,所有的植物与生命都向着太阳举起了痉挛的手掌。
他这一段是在说梵高,我更觉得他是在与自己互文,他把自己的精神世界投射到了梵高的身上。
这个学生诗人,不简单啊!”
说到最后,章德宁感叹了一句,她又问道:“他出版过诗集没有?”
“出什么诗集,连首诗都没发表过呢,这是他写的第一首诗。”
听着林朝阳的话,章德宁脸上写满了惊诧,“第一次写诗?”
她又看了看手中的诗稿,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了半天措词,最后说了一句:“天赋还真高啊!”
“我推荐的人肯定不会差!”林朝阳自夸了一句。
“切!”章德宁发出了一声鄙夷,“你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林朝阳一把将诗稿从她手里夺过来,“你们不要就算了,我推荐给别人。”
“诶诶诶!”
章德宁急忙拉住他,从他手里夺回诗稿,“哪有你这样的,送来的稿子还有往回要的。”
她起身来到一位中年编辑的桌旁,“老赵,你看看这首诗,林大作家倾力推荐的!”
《燕京文学》有专门的诗歌栏目,赵金久就是负责诗歌栏目的编辑,刚才他听着林朝阳和章德宁的讨论,心里一直痒痒,章德宁把诗稿拿过来,他立刻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过了十多分钟,赵金久抬起头,“好!初出茅庐的诗人能写成这样,真不一般。”
听到他这个责编的赞许,林朝阳笑道:“看来发表没问题了。”
赵金久说道:“还得等主编拍板。”
“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林朝阳说着,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通讯地址递给赵金久,“要是过稿了,你们就联系他。”
章德宁调侃道:“朝阳同志,你现在可以啊,这是要当文坛伯乐?”
“什么伯乐不伯乐的,赶巧了而已。人家是我的忠实读者,看完了有感而发才写了这首诗。
拿来给我看看,我一看写的不错,我说我给你找个刊物推荐一下吧。”
章德宁听他说完,道:“难怪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聊完了诗的事,林朝阳正打算告辞,章德宁随口问道:“最近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没写?”
“开个了头。”
“长篇?”
“中篇吧。”
“嗯?”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到“中篇”二字,章德宁眼神一凝,连忙拉住了林朝阳,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
“中篇啊?中篇好啊,写多少字了?”
林朝阳笑眯眯的看着她,前倨后恭,不是个好东西。
“没写多少字。”
“写的什么内容,给我讲讲。”
“没想好呢。”林朝阳敷衍道。
章德宁多了解他啊,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都快中午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
“嗐,这有什么的。你大老远的来给我们送稿子,这是支持我们的工作,我把老李叫上。”
章德宁叫李轻泉是一石二鸟,既找到了人报销费用,又能显示《燕京文学》对林朝阳的重视程度。
你看,主编都来陪你吃饭了。
李轻泉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不过听说林朝阳手里有一部中篇正在写,他也很上心。
他和章德宁两人拉着林朝阳跑到人文社隔壁北小街街口的小面馆,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又一人要了五两小肉面。
三人吃着饭,李轻泉问起了林朝阳的事。
林朝阳便把在燕影厂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李轻泉听后叹息道:“这种事还真不好判断是非对错,大家的观念和出发点不一样。”
“我不是想分出个是非对错来。我们两国邦交关系现在不错,不代表以后也不错。
国与国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只有利益才是最根本的。
我就是想提醒国人,不要被日本人的小伎俩忽悠了。有着世代血仇的敌人怎么可能会成为朋友,短暂的蜜月只不过是利益的结合罢了。
可偏偏我们文化界有些人,你也不好说他是天真还是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