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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
风暴边界号已经悬停在第一城市内城区的遗迹上空附近,与黑暗天使的联络也已经结束了。
索姆尼在当时询问是否需要帝皇幻梦号在火控方面进行支援,只换来兰马洛克莫名其妙的怒火与强硬的拒绝。索姆尼倒是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只有黑暗天使能否完美地按照计划行动。
亚空间的波涛正将杰斯塔尔缓缓吞噬,时间与物理规则的逐渐混乱令绝大部分用于物理宇宙中的探测器与传感器失灵,只剩下他自己身上的一些传承自黑暗科技时代的设备,以及风暴边界号搭载的近未来观测透镜·示巴还保持着时灵时不灵的运作。
索姆尼并不抱怨,只是平静地检视着所有他能够收集到的数据,在不断的交叉对比之后,计算得出最接近真实情况的示数。在反复的论证后,他确信的确有一颗炮弹在恰当的时间被击出,并准确地沿着那条藤丸立香速降烧灼而出的、唯一能沟通特异点内外的通道下降。他因此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那些黑暗天使总算还是没有搞砸。他想。
这种机械的行为模式不知是来源于他本身就是机械,还是被借取的禁军外壳所影响。藤丸立香疑惑过这一点,但索姆尼自己并不在意。对他来说,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是否能完美地完成任务。
不论是帝皇幻梦号,还是禁军,在“被制造出就是为了完成帝皇赋予的任务”这一点上,都是相同的。
在离开之前,他从帝皇那里领受了两个命令:服从藤丸立香的一切调度,以及保护她的生命安全。他原本认为这样的命令清晰简单,并不是很困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对此产生了迷惑。
在实际操作中,许多时候,这两个命令会相互冲突。若要一板一眼地完成前者,那么后者往往就会朝着失败的方向滑去:藤丸立香在过去的半個主观年里有两次濒临死亡,两次甚至都发生在风暴边界号内部,与他只隔了一层舱门,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次如此严重的失误还能说是偶然,两次就令他开始疑惑。他将这件事向藤丸立香申告,后者只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一点,不过这下你总算开始‘像个人’了。”
藤丸立香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她认为这件事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她只对此提出了建议:不要那么死板,可以试着反驳她下发的命令。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因此必要的时候即便是确切的命令也可以违抗——至于什么时候是“必要的”,那就要看他自己的判断了。
索姆尼接受了这些建议,但他仍然很困惑。他的确有在尝试,但他依然无法判断什么时候是“必要的”。
那个“必要的时候”在哪呢?或许在他们登上这颗星球之前,或许在藤丸立香决定只身融入人群调查时,或许在混沌仪式开始、空间即将闭锁时,又或许在藤丸立香决定独自进行轨道空降时……
又或许,还没出现。
如果他能真的如藤丸立香所说的那样,“更像个人”,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否就会更容易呢?索姆尼如此猜想,但也无法判断。
如此繁杂的思绪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狮鬃号”投下的弹药以完全不符合物理学的姿态沿着空中的那条纤细而蜿蜒的金线下落,索姆尼的伺服系统为他计算出导弹落地的精准时间,随后,他反推得出,自己应当在现在开始行动,执行“开启宝具”的命令。
这也是一个他并不能理解的命令,但命令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让人理解,而是让人去执行。
他转身离开主控室,登上风暴边界号的外部甲板。特里同引擎持续运转供给的魔力充盈着他的这一个躯壳,几乎达到了灵基所能容纳的上限。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利用这些能源重构自己的灵基,但这一个宝具只能以目前的这个与人类相近的躯壳释放。
索姆尼面对亚空间绚丽夺目到令人生理不适的天空举起自己的双手,将全部机能完全集中在一起,以破釜沉舟之势调取了这一个他被后天附加的、并不理解其存在的,由帝皇给予的宝具:
“人类的黄金之梦(Age Aurea)。”
过程比他想象中的要略微简单一些。正如藤丸立香所说的,即便他并不理解其中的原理,在“不得不用”的场合下还是用得出来。对人类来说,自己将自己逼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很难想像的事,但对于本是一艘战舰的索姆尼来讲,过载运转作为一种战术选择也是有需要时就能自然而然地开启的事情。
金色的洪流从他虚托着的双手中凭空升起,在天幕上勾勒出了一片宏伟的画卷:那是无数人类安居乐业,无数人类畅游星海,无数人类尽情探索,无数人类和平富庶的景象。
整幅画卷以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极繁又极简的方式展开,既能在上面见到整个银河系中人类繁盛的图景,又能同时看清任何一个有人居住的星球中,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家人桌上丰盛的晚餐。战争已经消弭,异形与混沌的威胁也已被排除,银河系当中有且只有人类,帝国在安全而祥和的环境下繁荣昌盛。
那是帝皇曾做过,或许现在依然在做的梦。因为“帝皇幻梦号”这个名字所带有的象征意义,他将这个梦交给了索姆尼,而后者也顺利地将其承接了下来——即便他无法领会这个行为的意义,又或者宝具本身的意义。
他在杰斯塔尔的上空展现了帝皇的梦,但他也不清楚藤丸立香希望自己如此做的意义。
不论是作为战舰还是禁军,他都不会因帝皇的决定产生疑问。他依照命令做事,不提问,不质疑。他是为大远征而生的工具,服从就是他的天职。
但在这个宝具展开后,暂时没有需要他完成的命令的时间里,索姆尼本能地检视起自己的成果:在帝皇的梦境如同一片鎏金的光芒般缓缓下落至地表,在那之中,神圣泰拉的位置漂浮着一个蓝宝石般的,表面70%以上都是流动水体的星球。
他不理解这个景象所象征的意义。那颗星球在他存在之前就已经成为一片干涸的废土了。只是,在这个难得能够忙里偷闲的时间点上,他暂时性地允许自己的目光在那上面多驻留一会儿。
他觉得那颗星球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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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业已发狂的世界当中,虚幻与现实,梦境与实际之间的分界,并没有那么明显——尤其是在亚空间当中:在藤丸立香宝具的作用下,杰斯塔尔上空徐徐展开的“帝皇幻梦”,在某一个瞬间里与现实成功混淆。而她并没有错过那个瞬间。
毕竟,奥特瑙斯灵基外骨骼在最初版设计当中就有的能力,不是作为载体对灵基肖像中的数据进行降灵,也不是作为中间媒介链接双方的灵基,而是对使用者本身的灵基进行补强。在这样的“补强”之下,即便未曾抵达过英灵之座,藤丸立香也能成功地将自己的“人生”升华为宝具来使用:
“不被铭记的楔子”。那是一个以凡人之躯消除特异点,剪定异闻带,横渡众多历史,为人类整体夺回未来,却在未来被夺回后无人铭记,只能默默消失的故事。那个未来里唯独没有她自己的位置,她也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不会因此而感伤了:她自己不是还有自己的“未来”嘛。
藤丸立香很乐观地认为,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人生也只不过度过了“楔子”的部分而已。
“楔子”本身不仅是象征故事的开始,更是能够牢固地固定两个物体之间的结构。于藤丸立香而言,她是曾夺还人理,将之重新固定为“人类应前往的未来”的楔子。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宝具名了:
在那个梦与现实混淆的瞬间里,在特异点完全合拢的前一秒,她将帝皇梦境中的繁荣景象混淆为“杰斯塔尔现在的状态”,固定在当时当刻的时间点上。随后空间锁闭,特异点成型,外界再也无法观测到“猫箱”内部的情况——
——也就是说,在将这种完全的锁闭彻底解除之前,无人得以知晓,杰斯塔尔到底变成了一颗空无一人的死星,还是繁盛如同帝皇幻梦一般的盛世。
而将情况尽可能地引导向后者,则是藤丸立香所背负的使命。
亚空间中的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是混乱且无意义的。但是在这个平时几乎没有用,只在特定情况下近乎万能的宝具的效果当中,混乱中诞生了秩序,无意义也可以被利用。
在藤丸立香与德维尔总督交握的双手周围,遗迹中的景象在有序地飞速倒退。破碎的墙壁与雕饰弥合,人群倒退着来来往往,曾被举行过的仪式倒放一般飞速掠过,从祭品的躯壳中流出的血液窜回到他们的身体内。她们看着灰尘一次又一次堆积在地面上后又被清扫,她们看着来往此处的人群从一整个庞大的研究小组向前越来越少,直到停在一个只有两人的场景当中:
还没有罹患“蓝灰症”的拉杰·海斯汀兴冲冲地拽着比现在更年轻一些的杰思敏·德维尔,指向墙上一副描绘了农作物的壁画。
这是一百一十年前,他们在考古活动中第一次发现这个遗迹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你的‘缘’在此处所能回溯的极限。”藤丸立香对她身边的总督女士说,“我可以在这里执行对你的判决。只要能够证明你确实在刚刚发现这个遗迹的关键节点上就已经死了,那么后面的许多事情便会改变。”
德维尔总督怔愣了一下。她本想立刻答应,但又意识到,藤丸立香会说这些话本身就是一些暗示。
“但是您没有这么做。”她敏锐地指出,“也就是说,这个方法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没错。”藤丸立香坦率地承认,“因为拉杰·海斯汀还活着,而他在这条世界线的未来依旧会注定被那个奸奇恶魔占据。实话说,在我最开始的构想中,是需要将你们两个一同在过去的时间点上证明已死亡,但拉杰·海斯汀被恶魔夺取了躯壳,未生者的影响令这种证明变得近乎不可能。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混沌仪式的核心,我不能保证确证伱的死亡后是否会在那个时刻就撕裂现实的帷幕。”
“那么……”
“所以,你要前往的是更久远的过去。”
藤丸立香抬起手。她为德维尔总督指示了方向,但那不是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在正常情况下能够被人类理解的方向。那是只有在亚空间这种混乱的地方才成立的方向。
藤丸立香指向“过去”。
一个遥远的,晦暗的,难以辨明的,充斥着死亡的过去。
“大远征”。
“在一万年前,杰斯塔尔曾经是一颗被异形占据的星球。是它们在地底留下了这样的遗迹。”她向德维尔总督叙说,“在大远征的过程里,黑暗天使军团曾奉命对这颗星球执行轨道轰炸,以病毒炸弹的形式灭绝了这颗星球上的整个生物圈。”
大远征时期的狮鬃号,属于黑暗天使军团的狮鬃号,曾执行过对还未得到“杰斯塔尔”这个名字的这颗星球灭绝令的狮鬃号,装载着同时期同型号炸弹的狮鬃号。以历史的“缘”来讲,没有比这更优秀的触媒了。
当狮鬃号向杰斯塔尔的地表投放炸弹时,亚空间中相应的历史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藤丸立香要做的,仅仅是在恰当的时机里抓住它,将它展示给德维尔总督。
“最稳妥的方式是,你前往那里,死在那里。利用轨道轰炸,又或者利用你自身死亡所激发的能量,在一万年前就把这个所谓的遗迹抹去。”藤丸立香用一种强撑出来的冷酷语气说道,“一万年的时光,单程票。太过遥远,因此我不会与你同去——我还有未竟的任务与责任,不能放任自己死在这里。”
“……我完全理解。”
“我不清楚如此长的旅途中会发生什么,但你如果决定要踏上这条路,就绝对不能停步,甚至连放弃的念头都不能产生:整个世界都会因你成功与否而被影响。”
“我明白。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意志战胜一切困难。”
“不,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没有人明白。”藤丸立香反驳,“即便帝国有非常可靠的延寿技术,人类依旧不是能活那么久的构造。一万年不是人类能以己身丈量的尺度,即便肉体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毁灭,精神也会在这个过程里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人类是生活在瞬息之间的生物,在那样长的时间里,你的目标、记忆,愿望都可能被消磨。你要面对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大敌人——时间,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战胜它。”
德维尔总督露出了惶惑的神色,而藤丸立香依旧在冷酷地指导:
“不要去想着战胜它,要想着逃跑,想着保全自己,想着自己必须活下去,直到你应当死去的那一刻。如果现在一心求死的你能够抱有这种信念,那么就踏上那条路试试看吧。又或者,你可以选择这里做你生命终结的地方——实际上这也不会让现状变得更差。选择权在你,亚空间中的时间很暧昧,你大可以仔细想想。”
德维尔总督花费时间想了。她具体想了多久呢?在亚空间内计算时间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因此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不知道答案。
“我选回到过去,死在过去。”她最终这样说,“令这颗星球堕入混沌是我的过错,那么无论如何,我有将错误纠正的义务。”
“即便要面对比死还可怕的漫长未来?”
“即便如此。”
藤丸立香闭起双眼,点了点头:
“那么就请去吧,向着过去的方向回溯。”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祝你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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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是不可能了解,在回溯一万年的旅程中,旅者本人的主观感受的。站在相对而言的“未来”的藤丸立香所知道的是,在她观感中的下一个瞬间里,她就已经观测到德维尔总督出现在了那个“过去”的时点中。
她已经面容枯槁,形貌憔悴,不比一具骷髅好上多少。即便藤丸立香的宝具允许她在上溯时间的瀑布时肉体不被影响,但精神上遭遇到的摧残依旧会显现在人类自己的躯壳里。她几乎已经死了,但依然凭着一股执念勉强活着。
她成功了。她将死在自己出生之前,死在一万年前的大远征当中。因为这一不应存在的悖论,在特异点解除、宇宙本身对自己进行修正后,她将不会出生。她的存在将就此消失,与她有关的一切也将不复存在。
从此往后,除开藤丸立香之外,将没有人知晓世上曾有过、或是将要有一个犯下大错,又以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将错误成功纠正的星球总督。她的确有所缺陷,但她在她的人生中所爆发出的强烈意志与执念,她为了更正自己的错误而跋涉经行的伟大旅程,又确实令她堪称为“英雄”。
英雄之名无人铭记,宏伟史诗无人传诵。这多少令人感到物伤其类,但藤丸立香早已不会因此感伤。她只是再次利用自己处于启动状态的宝具以及亚空间中时间概念的不稳定性,拣选了相应的过去,将之混淆为特异点“真正的原点”。
狮鬃号自第四十二个千年击发的炸弹终于再一次被允许下落。它作为第三十个千年的库存装备,出自第三十个千年的舰船炮膛,坠落在第三十个千年的星球之上,毁灭了第三十个千年的一座建筑,这逻辑是完全通顺的,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而被它杀死的那位第四十二个千年的星球总督,在爆炸造成的高温高压之下彻底碳化,尸骨无存,灵魂也已经在黄金王座穿越时空的感召之下远去,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仪式因核心被摧毁而停止,特异点消弭。在与世隔绝的“猫箱”开启的那个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瞬间里,无数的可能性坍缩消失,无数的未来被剪定死去。在亚空间的波涛冲刷之下,存续了四万年以上的“人理”借此向这个偏远的星球投来一瞥,线性时间的概念得以再次确立,现实在藤丸立香对过去与未来的锚定之下开始重构:
星球级仪式的核心被摧毁确实影响到了亚空间,但在第三十个千年里,亚空间与现实之间的屏障还很厚重,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能量而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只有检测到相关波动的黑暗天使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一次不正常的空间折叠现象:一颗炮弹不知怎地越过地表直接击中了异形在地下藏匿的神殿,也不算什么坏事。因此,这次称不上事故的事故就这样被毫不在意地封存了起来,连同作战报告一起束之高阁。
随着奸奇恶魔在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个据点也被摧毁,星球本身也借此脱离了至高天的掌控。它依然因为灭绝令对环境的打击被暂时性抛荒,因为大叛乱的发生而被人类所遗忘。然而,一万年过去后,没有人在这个被再次发现、命名为“杰斯塔尔”的星球上发掘到任何混沌遗迹,笼罩整个星球的混沌仪式自然也从未发生。它就这样安静地悬浮在物理宇宙当中,作为一个帝国星球稳步发展,直至欣欣向荣。
在人类历史的第四十二个千年里,杰斯塔尔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