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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夜幕已经降临了,李庆安的内书房中灯火通明,一盆炭火烧得正旺,不时爆起一连串的火星,噼啪作响,屋角的一只紫铜炉中,袅袅地冒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白烟,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李庆安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书,他伸手取过茶杯,慢慢送到唇边,却一下子惊觉,茶杯已经空了。
这时,门开了,他的偏妃如画端了一杯茶走了进来,见李庆安正端着茶杯怔,不由抿嘴一笑道:“我来得正好啊!”
她跪坐下来,将茶盘放在桌上,把一杯热腾腾的茶和他换了,李庆安眉头一皱,“是参茶?”
如画笑道:“这是大姐吩咐的,你必须要喝掉。”
李庆安放下书,笑着把茶杯推给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喝参茶,这玩意容易上火,去,给我换一杯蒙顶茶,或者白水也行。”
如画却把手背在身后,摇头笑道:“我不干,大姐知道了,会说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不你把参茶先一口喝了,我再给你煮蒙顶茶去。”
“你们就只听大姐的话,我的话就不听了吗?我给你说了,喝参茶我容易上火。”
李庆安捏了一把她细嫩的脸蛋,笑道:“快去吧!这次听我的话,晚上我好好奖励你。”
如画媚眼如丝,轻轻瞟了他一眼,“哎!就你难伺候,那你就稍等一下。”
如画腰肢轻摆,风情万种地出去了,片刻,她又端了一杯茶进来,跪下身将茶杯递给李庆安,“大哥,蒙顶茶其实已经给你煮好了。”
李庆安一边喝茶,一边搂着如画,手在她身上轻轻摸索,如画依偎在他怀中,手中把玩着桌上的一枚银元,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坐直身子笑道:“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过,我你有一个关于银元的建议,你听不听?”
“是什么建议,你倒说说看。”
如画把银元托在手心笑道:“你的安西银元好是好,可就是币值太大,一枚银元值一贯多钱,买个大东西还行,可要是买点小玩意,比如两三百文的笔墨纸砚之类,拿着两三百文钱出去,又嫌重了,别人找你七百文钱,又更重,所以我们就在说,能不能做点小银钱,比如一枚银钱价值五十文左右,介于银元和铜钱之间,这样就更便利了。”
其实行小银钱也有官员提议过,但考虑银钱被假冒,会损害安西的名声,因此被大家否决了,李庆安笑了笑道:“行小银钱容易被假冒,就像朝廷行银钱一样,朝廷行一枚银钱,外面就会出来十枚一样的银钱,真假难辨,最后被人唾弃,这个问题解决不了,行银钱就没有意义。”
如画笑道:“比如你可以行小银角,像小拇指头大那么一块,或者方方整整,或者是五角形,小巧玲珑,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纯银,想假冒也冒充不了,重量不一样嘛!或者中间再穿个孔,让人家一眼便可以看见里面,一个银角子值五十文,或者三十文,这样铜钱和银元之间就有了过渡钱币,这样不更好吗?”
李庆安有点听呆住了,如画这个建议绝啊!用银角子,他怎么没有想到,就像后来的碎银一样,很难被假冒,而且做成标准形状和重量,更加便捷,这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建议,他欢喜得抱住如画重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简直就是女财神爷,你的建议我采纳了。”
如画媚眼如丝,伸出雪白的双臂搂着李庆安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道:“大哥,那你要怎么感谢人家?”
“小妖精,那你想怎样!”
如画伸出玉葱般的两根手指,轻轻将灯花一捏,书房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长安,一个消息迅在街头巷尾传播,朝廷即将行新银钱,银一铜六铅三,以一文当三十文,将强制兑换各家柜坊的铜钱,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又向关中各州县传播,一时长安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消息在酒肆、茶楼等各个公共场合中流传。
‘朝廷宣布安西银元非法就是为了行新银钱……’、
‘这次朝廷将行价值三百万贯的银钱,如果民间不肯兑换,朝廷就将收购粮食来兑换。’
其次安西银元再一次成为了被疯狂追逐的对象,家家户户都争着要将铜钱兑换安西银元,尤其是商人店铺,更是害怕被朝廷强制兑换,都在千方百计将铜钱兑成银元藏起来,一时间,安西银元价格暴涨,黑市价格已经涨到了一比一贯五百文,而且还很难换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柜坊还是店铺,为了自保,纷纷将铜钱外运或者隐藏。
但冲击最大的还是粮价,前两年朝廷行银钱的后果便是粮价翻了一番,人们记忆犹新,在新银钱即将行的消息鼓动下,长安各地也爆抢米潮,家家户户都去买米,一时米价大涨,最贵的湖州米从每斗四百文,仅仅一个下午便涨到了斗米七百文。
傍晚时分,归去来兮酒肆的大堂里吵翻了天,在这里吃饭的近百名商贾一致破口大骂朝廷即将推出的新钱法。
“他娘的,想要钱就铸造铜钱去,没银子却要行银钱,我看他们是想钱想疯了。”
“秦大郎,你就不懂了,铸造铜钱能有多少,哪里像银钱,一当五十,一当一百,这钱不就滚滚而来了吗?多快捷,你以为人家傻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不就是在行大钱吗?那还不如直接行大钱,什么大历重宝,一当五十,岂不更快捷。”
“说你笨你就笨吧!人家可是要脸皮的人,银钱,懂吗?是银子铸的钱,将来史官写书,某年某月某日,上行银钱,听清楚了,是银钱,可不是大钱。”
“老五,别乱说话,当心被官府抓了去。”
“老子怕个屁,他敢行银钱,老子就敢骂!”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上登基不久,应该还不懂这些,估计是佞臣当道,蒙骗上听,才会导致以银钱冒充大钱。”
“没错!那个叫第五琦的度支郎中,不就一向鼓吹行大钱吗?一定就是这奸贼怂恿。”
“奸贼!”
酒肆中叫骂一片,坐在窗前有一个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低头喝着闷酒,脸色铁青,听见众人的叫骂,他几次勃然大怒,最后都硬生生地忍不住了。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众人口中大骂的奸贼第五琦,第五琦是中唐有名的财政大臣,历史上他做了两件事使他名垂于史,一是行大钱掠夺民财,当然,他只是背了黑锅,行大钱的真正动机是上面需要筹措军费,其二便是推行榷盐法,这种盐法至今还在使用。
只是他的榷盐法想得虽好,而实施起来却有点难度,关键是盐场都不在朝廷的绝对控制下,江淮盐场在吴王李璘的手中,巴蜀井盐又在蜀王的控制下,南海一带虽属于朝廷管辖,但荆襄路途又被李瑁阻隔,使他的榷盐法前景虽美妙,却难以实施。
第五琦的重心自然便转到了行银钱上,这是他一心推动之事,明天就是就是银钱正式推行的日子,但声势浩大的民间抵制新银钱运动却使他万分沮丧,继而恼恨异常,圣上三番五次严禁泄露此事,但消息还是被泄露了,这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第五琦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听商人们的怒骂,脑海里却飞快地闪着各种念头,这时一条线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圣上从考虑铸造银钱到讨论、决策,一直到准备正式推行银钱,中间耗用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一个半月市面上一直没有任何风声,虽然安西柜坊在三天前关闭,但第五琦认为那是因为银元来源被断绝的缘故,和行银钱无关,而行银钱的风声是从昨天突然传开,这说明是有人蓄意破坏,而且时间掐得非常精准,就在正式行银钱日之前两天,这又说明此人知道行银钱的具体日子。
而知道这个行日期的人,只有六个人,圣上、杨国忠、他、裴旻、杨慎余、李泌,也就是说,是这六个人中的一人透露了出去,这人会是谁?第五琦用排除法,一个个排除,圣上不可能,自己也不可能,李泌不可能,那就还有三个人,杨国忠、裴旻和杨慎余,应该说他们都有可能,杨国忠的族妹虢国夫人杨花花是长安第三大柜坊杨氏柜坊的大东主,有切身利益,少府监杨慎余是礼部尚书杨慎衿的兄弟,而杨慎衿是张筠***,也有可能是张筠施冷箭,但嫌疑最大的却是裴旻,裴旻是李庆安妻舅,行银钱将直接和安西银元有直接利益冲突,如果是李庆安所为,那么必然是裴旻透露了消息。
“裴旻!”
第五琦恨得一阵咬牙切齿,他知道裴旻是坚决反对行银钱者,他反对不成,就用这种办法来破坏吗?
第五琦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桌子站起身,早已注意到他的伙计立刻跑了上来,“客人,要结帐吗?”
“结帐?”第五琦怔了一下,这不悦道:“多少钱?”
伙计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恭恭敬敬道:“这位爷,上好十里香酒两壶,烤羊腿半只,烩鲤鱼一条,牛肉饼一张,时令果蔬一盘,香汤一只,一共是两贯五十文。”
第五琦手掏进口袋,他口袋里只有一把银钱,这还是李隆基在去年行的银钱,一文当百文,他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你看看够不够?”
伙计顿时变了脸色,摇头道:“客人,本店不收银钱,只收安西银元或者是铜钱,如果客人嫌铜钱不好带,那就用银元付帐吧!”
第五琦顿时火冒三丈,他用食指关节重重地敲着桌子,恶狠狠道:“这是朝廷行的银钱,有律法规定必须要收的,安西银元,朝廷已经禁止流通了,你们还敢用吗?”
他的大嗓门引来了一堂人的关注,众人看看桌上的银钱,又看看第五琦,就仿佛看一个怪人一般,这银钱半年前就没人用了,他居然还拿出来付帐,这摆明了是要赖酒钱。
“喂!你这汉子,不讲道理吗?”
有人开始打抱不平了,指责第五琦道:“现在谁还用银钱,伙计收了你的银钱,他就得自掏腰包赔酒钱,这伙计和你无冤无仇,你干嘛害人家?”
“汉子,刚从终南山下来吧!”有人起哄道。
大堂顿时一片哄笑声,第五琦气得脸皮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伙计可不放过他,黑着脸道:“客人如果身上没钱,那就把衣服脱下来抵帐,要不给我们一个地址,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讨要,总之,你不付钱,就休想离去。”
这时掌柜挤了过来,“生了什么事?”
伙计连忙指着第五琦对掌柜低声道:“此人欠两贯酒钱,却拿银钱来付帐,我不肯,他就拿律法来威胁我。”
掌柜多少有点见识,他见第五琦衣着考究,气度不凡,而且记录在案的白吃党中似乎没这一号人物,不由暗暗思忖,可别是什么***吧!可***应该有随从,此人是独身前来,掌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客气却不能少。
他上前拱拱手道:“这位客人,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欠账,这样吧!我们派人跟客人回家取钱,大家和和气气,不要撕了脸皮。”
第五琦阴沉着脸坐下来,手向银钱上一拍,“这银钱是朝廷规定要用,一文当一百,你是收还是不收?”
“这个……”
掌柜有点难办,银钱是万万不能收,开了这个口子,所有白吃党都拿银钱跑来蹭饭,他可赔不起,据说有恶人钻了这个空子,拿银钱去强买强卖,不会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这种恶人吧!
想到这,掌柜拱手道:“这位爷,这顿饭就算是小店请你,这银钱我们不收,请收回吧!”
第五琦感觉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这家店竟然讥讽自己无钱付账,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拍桌子咆哮道:“本官是大唐度支郎中,你敢侮辱本官吗?”
大堂里顿时一片寂静,过了良久,有人冷冷道:“他就是第五琦!”
“打,打死这个奸贼!”
无数拳头向第五琦身上打来,叫骂声、怒吼声喊成一片,酒肆几乎要被愤怒淹没了。
……..
宥州黄河西岸,漫漫黄沙一直向西方铺去,这里是贺兰山北部,再向北数百里,便是莽莽狼山,这里便形成一个巨大的风口,数百万年的风沙侵蚀,使这里渐渐形成了一片戈壁荒漠,偶然有北来的商旅,走过一望无际的荒漠,从这里渡黄河进入大唐。
安史之乱后,河西和安西被吐蕃人所占,丝绸之路被迫北移到漠北,这条路后来便成为北丝绸之路的主干道,但此时,这里还只是草原商人们偶然进关内的一条便道。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寒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萧瑟,冬天来临了,大地苍茫,显得格外寒冷,黄河已经冰冻了,白亮亮的冰面延绵南北,俨如一条明亮的玉带,这天黄昏,从远方来了一支商旅,由数百头骆驼组成,骆驼背上满载着巨大的木箱,在寒冷的初冬,向大唐方向缓缓驶去。
这支商队共有五百余人,为之人,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长得浓眉大眼,挺得笔直的身躯一看便知道是一名军人,他叫张永庆,原是李庆安的亲兵之一,现任瀚海军第二兵马使,封为郎将,这次他奉命进京,是要将一百五十万枚安西银元送去长安,河西已经封路,他们便绕道漠北,穿过安西唐军的控制地居延海,准备从这里进入关内。
进入关内道后,他们便将化整为零,由汉唐会协助他们进关中,沿途的各个关口都已安排妥当,关键就是要经过朔方军的驻防地域。
这里离黄河还有二十里,黄河东岸新筑成一座城堡,叫白沙军,有驻军千人,只要过了这座城堡,他们就将进入宥州腹地。
这时,一名士兵指着远方大喊:“张将军,前方有人来了。”
张永庆手一挥,骆驼队停了下来,他挺直身子打手帘向远处望去,他已经看见远处有动静了。
片刻,从远方奔回了三名骑士,迅奔至骆驼队前,三人并不是他派出的斥候,而是几天前便先来开道的安西官员。
一名稍年长的官员在马上拱手道:“张将军一路辛苦了。”
张永庆连忙回礼,“多谢韩判官,不知可有消息?”
“我们已经和朔方军一些军官接触了,郭子仪那边是通不过,但可以买通下面的守备官,便可进入关内。”
“那不知前面白沙军的情况如何?”
韩判官微微笑道:“只要肯下本钱,没有过不去的坎,镇守白沙堡的朔方军是党项人,领叫叫房当奴奴,我们已经谈妥,每次一万只羊的代价,可以在晚上从他的驻守地通过,张将军,大门已经开了。”
张永庆大喜,他看了看天色,天已经快黑了,他回头挥手喊道:“出,夜间渡过黄河!”
骆驼队再次出了,驼铃声响起,向二十里外的黄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