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垦荒田不容易的。
我们的祖先刀耕火种,发展了原始的农业,这样的生产模式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至今在热带雨林的部落里依然是最主要的耕作方式,他们来到一处开阔林地,伐倒树木,焚烧植被,在一片肥沃的焦土上播种、收获。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几年,待土地肥力下降到相对程度,他们就举族迁离这片田地,到下一处开阔的林地,又一次开始短期的生产生活,世世代代,永远如此。而那片废弃的田地,过不了多久,又会再一次被勃勃的生机充斥,和广阔雨林合为一体。
相比在生物量极度丰富的热带雨林,亚热带的农耕文明就没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于是为了最大程度利用有限的耕地养活最多的人口,我们的祖先开发了大量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诸如便于开垦的曲辕犁,诸如方便播种的耧车。这些老物件很实用,流传至今。
当李平素看到一架崭新崭新的木制曲辕犁时,他的确是惊讶了——他在农村都没见过的古旧设备,却在这样发达的地级市见到了。
这东西一看就是刚赶工出来的,带着纯正的木香,但给人感觉老气极了,就像时光的阴影。
“我们要用这个?”李平素扭头看着周老头。
“少说话,多做事!”老头严重怀疑李平素的劳动毅力。
……
中午吃饭是统一的,在一个大棚里,所有人聚在一起,拿着分发的饭票,攒蹙着,闻着食物的香味,翘首以待。
劳动后的人是纯朴的,只有最本真的进食需求,不会想东想西,不会迷茫于前途未卜。
土地是人的根脉,扎根土地的人和那些杂草一样,坚韧而顽强。
炊事班的军人分发午饭,他们很大方,大勺子往大盆里一铲,满满地装在饥馁的饭盒子里。
李平素端着三个大大的不锈钢杯,一个里面是大白米饭,一个是紫菜清汤,最后一杯是两道喷喷香的炒菜,花菜和白菜,和胡萝卜丝同炒,重油重盐,最是解馋。
汗臭烘烘的男人们随意盘坐在大棚外的空地上,几个人围成小圈子,几个小圈子围成大圈子,一边大口扒饭,一边高声呼喝,气氛欢乐而恣意。
他们曾经是都市人,衣着体面而潮流,现在是汗衫汗巾泥腿子,他们的臂膀依然是纤瘦的,可端起锄头的时候,没有迟疑,他们的品味依然是挑剔的,可闻到油脂味,没有抗拒。原始的劳动把这些从未相识的人们捆扎在一起,就像孤雁成行。
“诶!你们说这日子怎么是个头!”农民甲大声说出不满。
“到时候哪边给饭吃就去哪边!”农民乙很实在。
一直沉默的李平素下意识看了看周围那些严肃板正的军人们,他们端着枪,枪口的金属反光冷冷的。
他们无动于衷,虽然是听到争论了,可没有制止,没有干预的意思。
李平素扭回头,狠狠扒饭。
“要我说,女菩萨是有本事的,她一来,咱们就没信号了!”农民丙嘿嘿笑了,眼里没有欣喜。
吃饱饭的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那些飞机轮船怎么办?”周老头突然就大哭起来。“我儿子儿媳都在飞机上啦!回不来啦!”
苍老的哭腔喑哑而浑浊,好像喘不上气的挣扎。
大群的飞鸟扑扇翅膀,呼啦啦冲天而起。
地上的哭声传染一片。
李平素大口扒饭,面无表情。
……
鸟类多了起来。
李平素拄着锄头,抬头看着游弋的麻雀、白鹭、松鸭、燕子,尤其是白鹭,这种生物,对环境有很高的要求,数量不多,而今一大片一大片的出现在碧蓝苍穹之下,和流云一样飘渺。
依丝莱娜似乎是眷顾这些天空的宠儿,不然它们如何这样生机勃勃?
“休息会儿吧。”周老头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泥土。
“你又拜菩萨了?”李平素脸色平静,没有疲惫,没有伤感。
“……是。”这个老头的回答迟钝,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头发湿答答的,干瘪的胸膛起伏,很急促。
他太累了。
“你太累了。”
周老头慢慢露出笑容来,“不,不累,小李,我好像,看到菩萨了。”
……
傍晚,天渐渐迟暮。
农民们上车,大巴车摇摇晃晃返程。
没人说话。
李平素歪着头,倚靠在车窗上,玻璃震颤。
外面的暮色不错。
苍翠的江南丘陵这时候比婉约更多了古旧的沧桑。
周老头低头喃喃自语。
车厢里是引擎声,淹没不知所措的人疲惫的目光。
他们闭上眼,很快鼾声如雷了。
等待他们的,是美梦,还是苦闷?
李平素把额头倚靠在玻璃上,脑门震荡,很舒服。
低着头的周老头吐出最后的音节。
“tifoulushu_yislaina(致于依丝莱娜)”
……
陈筱晴摆弄着锅铲。
她一直是不喜欢做饭的,倒不是不会做,只是油烟伤肤。
没有独立厨房。所有主妇聚在室外做饭,用的蜂窝煤的炉子。
现在的物资还算丰富,时局也稳定,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所有人都清楚头顶的是一把利剑,不知何时就要割去人类的头颅。
人类还未完全从虚构的神佛里解放出来,美妙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迎面就遭遇一个真正的神祗,自由的意志即将又一次遭受囚禁。
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的先哲们可曾预见这样一个几乎没有未来的未来?
陈筱晴是没有想过的。
她没有想过。
父母杳无音信,没有想过。
和李平素生活,没有想过。
离开学校课本,没有想过。
站在这里,在呛人的油烟里,流泪,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