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泪花

月夜下的废墟，焦黑的大地蒙上莹白的反光。

除了气味难闻了些，单纯考虑视觉上的主观感受，这里还是挺有一番别致的迷人。

耳边总有“嗡嗡”声，那是食腐昆虫的振翅声，它们到处乱飞，让人心烦意乱。

“先生……”

年幼的铁素玉快承受不住压力了，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也大致清楚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有一点点侥幸心理，可似乎情况是直转急下，向着深渊滑落。

小孩子太聪明不好，因为理智会摧毁童话。

铁素玉的心理年龄不足以承受家破人亡的打击。

如果她是愚人，那么还可以糊弄几年，甚至一辈子，但她不是。

王庞不能说谎哄骗她，那只会打消她最后的侥幸和希望。

可如果说实话，就更是残忍。

“玉儿，今后，吾即尔父，尔即吾女。”王庞轻轻拍打她的背。

铁素玉猛地颤抖起来，王庞的话是惊雷，把躲在幽暗角落里的她逼到绝境，她在无助的惊恐着。

慢慢把小玉儿放在地上，让她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看见自己的生父，看见他那不体面的尸体，看着食腐昆虫在他冰冷躯壳上飞舞、爬行、啃噬、产卵。

死亡是什么模样？

这就是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打量死亡。

恐惧和彷徨带走她脸上的血色。

慢慢蹲下来，看着那张熟悉的侧脸，失血后显得泛青的黑脸。

小心翼翼地把白净细腻的手探到黝黑粗糙的脸庞上。

冷冰冰的。

没有活气了。

完全没有。哪怕一点点，也没有。

她跌坐在地上，素白的褙子沾染木灰和泥土。

她恸哭起来。

一声接一声，用尽力气。

尖利的哭嚎像夜枭的凄厉叫声。

月光洒下，照亮泪花。

她哭着，断断续续，又挣扎着站起来，跑向远处坍圮的房屋，跌跌撞撞。

王庞慢慢跟了上去。

一声声的哭嚎远去，背影虽然娇小，但也足够凄凉。

有一间院子里灯光亮起，照亮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

走过去，推开熏黑的、半掩的门，走进院子。

小玉儿在东边厢房。

那是帮主的住处。

曾经华贵精致的屋顶已经坍塌了，墙壁焦黑而破损，门窗只有空洞，透出灯光。

没有哭泣。

屋子里都是破碎的琉璃瓦。

所有家具都曾经历焚烧。

一盏油灯放在焦黑的大书桌上，小玉儿就站在桌旁，手上是一本残破的簿子。

王庞是认得一部分字的，专门从当地人的记忆里学来的。

这簿子是日记本。

前面许多被烧毁，后面一小部分还算完整。

走到小玉儿背后，两个人都低头看着日记簿子。

字体不是很好看，歪歪扭扭，涂涂改改，让王庞欣慰的是，帮主文化水平不高，因此日记都很直白，没有生字。

“大庆十六年-六月十一

“那个姓王的老怪物又来了，听说他曾进入过万仙朝，必然知道些前古秘辛。请他吃饭，他好像挺满意的。此人实在武功高强，把楚先生这样的炼气宗师给打成残废。他说能治好小玉儿，我就把小玉儿托付给他了，希望能走得远些。最近天下不太平，有人在故意搅动江湖。方才，那个自称是‘仙庭’传人的家伙又来了，说什么最后通碟，实在为难，先父基业岂能毁于我手……”

小玉儿翻页。

“大庆十六年-六月十二

“情况不对劲，太守大人一直在往城外搬运家财，我请那几个武值备吃饭，他们也心不在焉。我感觉是风雨欲来，不知道和那个仙庭传人是不是有关，也许我该趁早做准备。

“小玉儿不知道如何了，希望她在外面多待一会，还有卫不应，我已经叫人给他送信，让他在外面观望一段时间。

“老天保佑我玉山帮无忧。”

又翻页。

“大庆十六年-六月十三

“今天，一个亲近的武值备同我说，万仙朝要出世了。我当时问他在哪。他说在砀陽左近。我就说可以去见识见识。听到这句话，他的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又生气又害怕，一个劲和我说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巴，还说让我赶紧离开砀陽。

“南边传来消息，有一股自称小仙庭的势力最近大肆扩张，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感觉不对劲。

“希望玉儿一切平安，只要她能安安稳稳的，我死了也无妨的。”

再翻页。

“大庆十六年-六月十四

“南边又传来消息，小仙庭造反了，已经连破十五城，屠杀不绝，掠夺人口，强逼百姓供奉仙人画像。

“圣上已经派遣大军围剿，皇恩浩荡，四海靖平。

“这两天总看不见太守大人，衙役说大人他感染风寒，不见外客。我看是他已经跑了。我铁家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已经让手下弟兄把财物、女眷陆续送走，只要六天就行，希望老天爷赏脸。

“夫人总说想玉儿了，我也想她，离了家，一定不好受，不过砀陽已经不安全，希望王先生晚些带她回来。”

翻到最后一页。

“大庆十六年-六月十六

“小仙庭叛军一路北上，已经逼近砀陽了，如果情况严重封城是肯定的，如何是好，还有许多女眷没有撤离。

“老天在上，保佑我铁家不受兵灾。”

戛然而止。

老天终究没有保佑玉山帮，没有保佑砀陽。

铁素玉转身，仰着头看王庞。

一张脸湿答答的，但表情平静，就像浸在水中的月光。

王庞没有故意装出沉重的表情，还是保持着平时的自在轻松，蹲下来抱起小姑娘。

“玉儿，想做甚么，义父一律答允。”

“那小仙庭，杀我生父，毁我故土，此仇必报。”她语气平静，一字一顿。

很难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仇恨，因为他们善忘，高速发育的身体极大影响了他们的思维，总让他们处于活泼的状态。

王庞不知道小玉儿是不是真的对这仇恨刻骨铭心，但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的身份已经变了，不再是一个陌生的长辈，而是养父。

他在小玉儿年幼的生命里占据了极大的份量，是继生父后最大的安全保障。

这样的关系，对双方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王庞从没有扶养孩子的经验，也不清楚该如何教育下一代，他能做的只有言传身教了。

王庞一生的准则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把不理智的感情抛却，把复杂的世事当做交易。

做一个纯粹的人。

希望小玉儿能学会这一点，因为这是王庞二十八年思索的结晶，是真正的人生智慧。

“好，那就去杀人。”

漆黑的菌丝慢慢涌动，包裹住两人，月光下，没有一点反光。

曾经有人说，复仇是甜蜜的。

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