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咸菜，雅称雪菜，所以雪菜肉丝面就是咸菜肉丝面，雪菜炒饭就是咸菜炒饭。那么咸菜炒豆角又可以叫雪菜炒豆角。

王庞晚上吃雪菜炒豆角。

老禅师摘的豆角足够炒三盘，王庞就炒了三盘，又蒸了一碟咸肉，专供老先生下饭。

三个人沉默着，吃完饭，各自放下碗筷。

老禅师起身，但被唐先生拦下，“请大师留步，为我师徒二人做个证人。”

老禅师微微一笑，没有拒绝。

唐先生转头对着王庞，表情肃重，说：“去梳洗一番，我去布置香案、香茶，”他想了想，又问，“能联系上家里人吗？”

王庞摇头，“没带手机。”

唐先生忖度几秒，点点头说：“也好，先拜师，等回去补办一次，隆重些。”

在山泉处洗脸，王庞心思飘飞，他真的有些激动，但还是彷徨更多些。

师徒关系是中国文明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严格的制度，很复杂。也正是这些繁复的仪式，缔造了不同于宗法制血脉传承式的独特的亲情关系。

拜师，在熏香的奇妙香气中，暗沉沉的大殿里，叩头，梆梆响，敬茶，看着师父喝下，就算成了。至于其中的滋味，不是经历过的，很难诉说。

王庞有点昏昏沉沉的，唐先生说了什么，王庞不太记得，只是一律应“是”。王庞看唐先生喝了茶，依然反应不过来，直到老禅师一敲手上的铙，“铛”一声，王庞回神了。慢慢站起来，唐先生的话也清晰起来，“庞儿，过来。”

王庞这才发现自己拜了师父了，但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说出一句“弟子王庞，愿拜您为师。”都记不清了。

王庞上前来，心想：这就是拜师了，不知道我们的先辈拜师时心情是怎样？

一场拜师礼，就像时光倒流，古老的师徒关系再次焕发勃勃生机。

走到离唐先生一尺远，站住了。

“庞儿，要谨记，不要用拳脚伤人。”

“是，师父。”

没有后文，气氛一下沉默起来。

老禅师踱步到门前，打开大殿厚重的门，“咯吱吱”地响，大门打开，放入一片灿烂的晚霞。高空的风很大，将水汽吹成漂亮的卷积云，像鱼鳞，层层叠叠的白色小云团，富于光影的交织感。西边的卷积云层在明黄的夕阳渲染下发出淡而亮的红光。那太阳要被远方的丘陵吞没了，但灿烂的晚霞可以延续相当一段时间。

唐先生忽然兴起，笑着对王庞说：“庞儿，来，教你陈式太极。”

一门功夫，就像一本书，作者写好了，却不算完，这本作品的生命将延续下去，经历读者们的再创作，越来越完善、璀璨夺目。

再创作的过程是读者理解作品、改善作品的过程。

文学作品有同人作，这就是再创作。同样，武功招式的再创作就是练武人自己的改编了，有好有烂，但总归要花心思。

太极拳，中国人都知道，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这套拳法不断流传，渐渐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乃至对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的塑造也有相当的影响。这套拳，已经是我们的“根”了，就像《西游记》一样。

总之，太极拳出现在影视作品里就是一代宗师的潜台词；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就是绝世武功的代名词；出现在小区里，就是过气广场舞的代表词。

王庞真的很乐意学太极，在他童年的那段流金岁月里，李连杰和广场大爷一样是绝世高手，也向往自己想张三丰一样，天下无敌又心怀仁义。太极拳就算是王庞的童年回忆和梦想了。

唐先生一身白色练功服，站在庭院中央，背着手，迎着残阳，慢慢地，把手贴在裤腿上。静静的，连小鸟都没惊动，唐先生打起拳，极缓极柔，像在抚触水面，溅起一丝丝的微澜，像脚踩轻云，卷舒满天的晚霞，像乱风中的柳树枝，飘摇却坚韧。

天边的云，气势宏大，但比之唐先生的拳法，少了一分生动；天边的鸟，灵动活泼，但比之唐先生的拳法，少了一分端凝。

快慢有间，疾缓张弛，飘若流云，动若飞鸟。唐先生的拳，是自己的拳，不论是太极还是别的什么，唐先生自己的拳理贯穿始终，这就使得他的拳有自己的生命，他不是拳法的缔造者，只是一个传话者。

唐先生一遍打完，还是在原来的位置站定，依旧背着手，太阳却在远山的背影里了。

“看到了吗？看懂了吗？”

王庞轻轻说“是”。

“打一遍。”

王庞不说话，站直了，慢慢把手贴在裤腿边，看唐先生转过身来，就开始打拳。

动作很舒展，没有唐先生的端凝肃重，只是柔和平静地运动着。

王庞恍恍惚惚的，他的整副精神都沉浸下来。

他在打拳，也是在表述自己，动作不拘泥于套路，顺势而为，像抱着一个铁球，又像在推动一个不倒翁，脚步不断变化，但很稳，上半身不断摇晃，就像有人在推他，重心在下半身，不会跌跌撞撞的。呼吸舒缓自然。

能从拳中看出他的大气度，这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王庞一遍打完，站在原地。

唐先生说：“再来。”

于是又一遍，这时一股凉气再次从胃部蔓延开来。王庞浑身冒烟，但这次很稀薄，在暗淡的暮光中十分不明显，丝丝缕缕的烟气汇集到头顶，聚集起来，像一朵蘑菇云，反射着血红的暮光。

“灵芝啊。”唐先生叹气，“气机勃发，天才。”

王庞完全感受不到外界，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胃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突然脑子一凉，恍惚间，就如手电筒打进终年阴暗的下水道，他从未被自我感知到的身体，清清楚楚地反应在他脑海。

这是一种唯心的说法，王庞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出、摸不到身体的内环境，但就是“知道”身体的情况，就像身体主动汇报，就像士兵对将军。王庞感觉到内脏的蠕动，血液的奔流，肌肉的伸舒，一起都是新奇而美妙的。

一直以来，人们相信，强大的精神能控制肉体。精神，又称气机、灵热等等，是人们孜孜以求的灵丹妙药，人们相信，强大的气机能使人无视肉体的苦难，得到灵魂的超脱。又有人说，强大的精神能干预现实，使人得到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

王庞的气机壮大了。随之而来的是对身体的细胞级的精细控制——不是说每一个细胞都在他的掌控下，只是能从细胞级别控制身体。

恍恍惚惚，有人触碰王庞的手，王庞下意识一抖，就感觉到那个人被打飞了。

王庞惊醒，睁开眼，天色完全暗下来，有雨滴滴落，唐先生坐在三米外。虽然天黑了，但在王庞眼中，天却是蒙蒙亮的，唐先生的颓唐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很惶恐，怕伤害到这个特殊的亲人，他慌忙跪下，大喊：“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王庞低着头，注意力却延伸出去，清楚感觉到唐先生，感觉到他的心里活动，悲怆、无奈和欣慰，不用分辨，王庞一下就感觉到了，这是类似感同身受的体验，很模糊，但很容易分辨。

“你没错，我错了。”

王庞不说话，低着头。

“你是个真正的天才，我只能教你我会的，不能给你解惑。是我的问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庞很平静。

唐先生忽然开心地笑了，“你啊你，岂不闻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您的儿子们很有成就，饿不死您的。”

“不孝！”

“您说好罩我的。”

唐先生大笑起来，不是那种他标志性的微笑，而是露齿的笑。

“天黑了，走吧，回去睡。”

“祝您睡个好觉。”

雨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