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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12点30,食堂人满为患。
章驰吃完饭正收拾餐盘,广播响起“嘟——”的一声。
跟平常短促的天气预报提示不一样,是拖长的,很像防空警报的响声。
霎时间,食堂里的老犯人全都变了脸色。
二楼走廊上,围栏旁边占了两名狱警,其中一名狱警穿的衣服跟所有章驰见过的狱警都不一样,纯白色的,衣服肩膀上镶嵌着一个三角形的徽章。
“肃静!”站在白衣服狱警旁边的另一名狱警说。
其实不用他开口,整个大厅就已经静默得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了。
“949——扣5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三 9:30,织线时扭坏AT032号纽扣20枚,偷倒至卫生间。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二十八条。”
“223——扣3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一9:23,确认因浇灌过度致三亩景洪花全部枯萎。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一百一十二条”
“333——扣3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五11:03,上工时间交头接耳超过10分钟。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两百三十九条”
“764——扣1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三16:12,超时未铲除杂草。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三十七条。”
“……”
一共念了大概十几个犯人的编码,白衣狱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电子板。
他俯视着大厅所有犯人,一板一眼地说:“以上犯人,立即整改。周一之前将检讨书交至办公楼一楼212室。”
说完,转过身走了。
等人彻底消失在走廊,整个食堂顿时炸开了锅。
“这次扣这么多人?”
“来新人的周都这样,不懂规矩……”
“景洪花还能浇灌过度,这花不是特缺水吗?”
章驰拿着餐盘从过道穿过,听见有人问了一句——
“他是谁啊?”
她刻意走得慢了点,耳朵竖起。
“白衣警,专门抓生产纪律的。每周五这个点,他都会来公布这周扣分的犯人。”
“怎么没有矿洞的被抓?”
“矿洞又没有摄像头,抓个毛。狱警都惜命,没人愿意进洞。”
“……你的意思是,农田和编织工坊都有摄像头?”
“有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偷没偷懒?”
“完蛋。我一直……我一直……”
“一直偷懒?哈哈,没所谓。大家都这样。做累了就开一下小差。抓不抓都看运气,运气不好,走神5分钟都抓你,运气好,一个小时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等等,那个《改造营条例》在哪里看啊,之前上课从来都没讲过。”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只有白衣警手里有条例。没人知道具体的细则,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知道别人哪里扣了分,下一次就长个心眼……”
如果规则非常明显,所有人就会开始寻找规则的漏洞。如果规则不明显,那么所有人就会自己脑补规则。
未知之所以恐惧,因为人们总是擅自把它拔高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恐惧上限。
他们如同受惊之鸟,战战兢兢,再不敢擅自试探和行动。
真是有够歹毒的。
章驰心想。
走到回放餐盘的地方,她碰见了周柯。
他满脸惨白——如果她没记错,刚才白衣警念的扣分名单里就有他。3分。新人的分是最低的,如果刚才的编码里面没有其他比他扣分还多的新人的话,他就是这一周的垫底——他改造过机械义肢,挖不了矿,他的工作分也是最低的一档。
他身边站着他的狱友——那个他口中的老乡,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
周柯看见了她。
脸色由白转成了腾红。他不自在地将身体从他狱友的手掌中挪出来了一点。
“你的餐盘还是这么干净啊……”周柯勉强挤出个笑,“听说大法官和猛虎的人都去找你了……”
章驰忽然想到了110的话——
“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搭理你了吗?他有组织,你没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驰:“我不喜欢浪费。”章驰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
周柯说:“挺好的。不浪费。挺好。”
章驰放完餐盘要走,周柯又在背后说:“其实我觉得你加入猛虎挺好的。”
“大法官的规矩太多了。你在里面待不习惯的。”
***
星期六下午3点,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9个小时。
章驰在编织工坊作业。
编织工坊没有固定座位,只有固定的分类,1-5排是做玩偶的工作桌,5-8排是做手工毯的工作桌,9-12排的工作台非常大,做除了玩偶和手工毯以外的编织产品。如果你来得早,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坐的桌子,如果晚一点,就只能选空着的工作桌。
今天在编织工坊的犯人不算多,每一类都有空着的桌子,章驰仍然选的做玩偶的桌子。桌子是单人的,同类的桌子隔得不远,不到半米的距离,转过头就能看见旁边的人在做什么。不同种的桌子中间有一个过道,一共三条大的过道,犯人们一般从过道分流去卫生间或茶水间。
周柯坐到了她的后面,他旁边坐着他的室友。他们来得比较晚,至少比章驰晚。
也许是无意选的这个座位,也许是故意选的。谁也不知道。
章驰将泰迪熊收完线,周柯的声音在背后乍响——开口的时间太巧合,仿佛刻意等在她手头的事情停下。
“你想好选哪个了吗?”
声音不算大,但因为空间很窄,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旁边的犯人也听见了什么,但他们都目不转睛,没有人敢惹猛虎的人,更无从谈起举报——工作期间禁止交谈。编织工坊内偶尔会有狱警进来查看情况,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在编织工坊外面守着。
——里面的布料甲醛味很重,还有一些特异布料,非常鲜艳,但是微毒,小块装饰没有什么,准许流入市场的范畴,但加工人员面临的是千百倍的毒量。长期吸入对身体不好,不过怎么个不好法,这里的人也不知道。
如果发现其他工友偷懒,可以出去找狱警举报。当然,除非真有深仇大恨,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没有人想像机器一样,从开工到结束都拧紧了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好过。
章驰:“选什么?”
周柯:“你……要去大法官还是猛虎?”
章驰说:“没有。”
周柯愣了愣:“什么?”
章驰弯下腰,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一卷新的棉线:“我说我没有选。”
周柯没说话了,过了一会,等旁边坐着的室友起身去了卫生间,他又将头往前面凑了凑,快要靠近章驰的肩膀,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章驰织棉线的手一顿:“什么?”
周柯声音有些打颤:“我、我知道,别人都在背后说我,你……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敢找你,我怕你也跟他们一样想的。”
章驰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柯接着说:“其实我是同性恋。”
章驰:“……”
难道这是什么比犯罪还严重的大事吗?
周柯说:“我跟他是两情相悦的。”
章驰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驰:“嗯……祝你们幸福。”
周柯:“……”
“你在嘲笑我吗?”声音听起来特别凄惨。
章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
“不是他强迫我的,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什么出卖尊严。他对我很好。我一直都喜欢他那样的。我们很好。”
章驰:“……所以?”
周柯哽了一下,缓缓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要你误会。”
章驰突然之间想到了曾经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的一句话——公主需要被宠爱,是因为国王永远不会赋予她跟王子一样的权利。
竭力证明被爱是失权的体现。
因为在权利上无法跟某一个自己感到压迫性的对象对等,所以需要靠证明他对自己的宠爱,到一种超越理智的地步,来说服他并不会伤害自己,或者表现给外界看知道,他们非常不对等的权利带来的倾轧是不存在的。
章驰:“嗯。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接着做泰迪玩偶,过了一会,突然一只大手压住了她的玩偶,抬起头,看见周柯的那个狱友就站在她面前。
章驰站着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坐下来就只能到他的腰线,她先看到的是胸牌,写着093,视线往上,是他刚毅的下巴,野兽一样的咀嚼肌,还有愤怒的眼神。
章驰不明所以,忽然之间,她听到了啜泣声——也许已经存在很久,只是她做工的时候太专心,没有被打扰到任何,声音不大,就在背后的位置。她转过头,看见趴在桌子上的周柯,两颗眼睛通红。
整个工坊内,只有093一个人站着,一米九的大高个,堵在别人的桌子前,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到了这里。
周柯抬起头,拉了拉093的袖子,抽泣着说:“不要,会招来狱警的……”
章驰看了看周柯,说:“你怎么了?”
周柯嗫嚅着刚要开口,093就道:“管好你的嘴。”
章驰:“?”
章驰略微有一点费解,但还没等她问点什么,093就坐了回去。
周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对着093说:“我没有关系的。随便他们怎么说。”
***
晚上6点10分,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5小时50分。
吃完饭,章驰回了宿舍楼,仔细研读了一遍《积分讲义》,回顾了最后一堂课狱警关于自由活动日的所有笔记,结合这周从其他犯人那里打探到的消息,总结出了以下几个重点:
1.自由活动日必须做工满3个小时,否则会倒扣2分。
但是,自由活动日并不强制打卡,早上没有点名,晚上也不会回收标牌,周六更新过的标牌有效期是两天。所以,在积分够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无视扣分,有些老人可能不会在自由活动日上工。
2.一切计分在9点钟准时停止。晚一秒都不行。
3.大部分犯人都没有任何武器。
犯人不允许从工作场所偷带物品。不过机械义肢不在武器的范畴,正规的在市面流通的机械义肢是医疗器械的一种,但是流入黑市之后,许多机械义肢经过私装,具备很强的杀伤性。毫无疑问,这里的犯人都是后者。
改造人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章驰合上书,从床脚将螺丝针抽了出来,比手掌稍微长一点,可以藏在袖管,裤管,还有鞋底。章驰把它暂时放在了枕头底下。
晚上12点一过,猎杀时间就会到来。
没有人保证过一切只在白天发生。
做完这一切,章驰觉得有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她推开门,穿过走廊,贴着门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声音,她往后退了几步,垫起脚尖看大门上的栅栏——全部空空如也。
不止如此,从五楼护栏往下看,所有楼层都没有人走动。
安静得近乎像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