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烟雨寻香

烟雨阁是江南地界最有名的酒楼。阁内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名伎花魁，只要价钱到位，没有什么享用不到。能在这里吃饭喝酒的，非达官贵人即武林名宿。因为若不是富得流油，谁会舍得败光家底，只为到烟雨阁快活个一时半刻？

所以沈七夜本不会来这里。

可他现在的的确确来了。不仅来了，还点了一个美女坐在他腿上，往他嘴里喂着花酒。

你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喝？

人只有两只手，一只揽在腰上，一只放在腿上，是没有空闲能来拿酒杯的。

瞎子本该是选不出美女的，所以他直接叫老鸨帮他挑了阁里价钱收得最高的姑娘。听说贵的东西，通常差不到哪里去。

这腰间的银子一多，人难免是要变坏的。可沈七夜哪来的银子？

说实话，这些银子的来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昨天晚上逃命的时候，在屋檐上踢到了一个袋子。袋子里的东西很硬，还差点让他从房子顶上摔下来。

袋子里除了一把足以隔断他身上麻绳的匕首，就是大把大把的白银。

他正在惊讶是什么人给他送这些东西，却忽然闻到了一丝很淡很淡的香气。这香气有些像忘忧谷里种的昙花香，淡如清水，若有若无，却容易让人着迷。

他拼命想找到这香气的所在，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却又好像离得很远。它随昙花香来，同样让人寻不到踪迹。

“慕容家主已死，你的处境很危险。想活命就在天亮之前赶到烟雨阁，这些银两是让你进出的倚仗。切记赶来，我会在那等你。”

语毕，人早已远走，花香也消散了。

任凭沈七夜鼻子多灵，都再闻不到那香气的零星残余。等他恍然清醒过来，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竟有些怅然若失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帮我？她叫我去烟雨阁，是不是真的会去找我？”这是沈七夜当下想的三个问题。

他甚至没去想这是不是布好的局，没去想烟雨阁会不会有危险，没去想这声音的主人为什么会知道他需要一把匕首来割开绳子。

而且他真的在天亮之前，赶到了烟雨阁。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声音，记住了那人身上隐约的昙花香。只要她在附近，沈七夜保证自己立马就能认出来。可他从大清早一直坐到晌午，依然没有等来约他到此的人。

生平第一次烦躁如斯，所以沈七夜才干脆叫上了美酒美人，他也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此刻既有美酒入喉，有美人入怀，其余杂事自然是不重要的。

但他竖着耳朵在烟雨阁内辨了几个时辰的声音，多少会听到一些大事。

从沈七夜进烟雨阁后，楼上楼下逐渐坐满了人。而同他一样坐在二楼的，大多是些武林中有头有脸的气派人物。点苍派掌门柳三轻刚带众弟子在邻桌坐下，蜀中唐门的唐二公子唐奕又携众随从占了对桌的位子。片刻之后，竟还有几大门派的长老掌门陆续进阁。烟雨阁本来不小，但等这些人都进来之后，难免变得拥挤。那些后来的，名声不旺的，还只能同其他门派挤在一桌，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这些人或吹嘘或奉承，耗过了几个时辰。沈七夜也就听了几个时辰。不过他听的绝不是这些废话，而是这些门派宗师此行的目的。

他们从日出谈到正午，正事不过一件。无日城。

近年无日城在江湖黑道中日渐猖狂，因为越来越多的高手在杀人犯事之后开始寻求无日城的庇护，而庇护的代价便是为无日城做事。循环往复，无日城掌握的把柄越多，手下的奴隶数量也就越庞大。而亲手策划这一切的无日城主更是神秘莫测，他的无上杀招“枯手摘心”之恐怖，已经被江湖人神化成了厉鬼索命之类的谬谈。

可传言虽多，却没几个人敢说真是正见到过无日城主的。因为见过他的人，确实都已被摘了心。

无日城欠下的血债太多，就连昆仑派的掌门寒岳真人，上个月都被无日城中一个善使铁钩的杀手割喉在客栈的厢房里。可债虽然摆在那，却没有哪门哪派真正敢去讨。

近日江湖传闻，每年七月十五，众鬼降世之日。都是无日城开“城门”向城中“子民”发布暗杀名单的日子。届时城主也会出现在众“子民”面前，顺带对往年所有的“生意”进行分红。

而今年开城门的地点，竟选在了如诗如梦的江南。

眼下中元节将至，所以各大门派才齐聚在此，想集众人之力破城。还有一些江湖侠客也聚集在此，毕竟若能杀了枯手摘心，就算赚不到昆仑派的大人情，名扬四海也是没得跑的。

至于沈七夜，他对无日城的了解其实更多些，仇怨也更大。无日城在建城之初只是一个四五十人的小堂口，李心月当年在追查他们的时候恰巧就跟到了那宗京城沈氏的灭门案，后来沈七夜才进了忘忧谷。所以沈府上下十几条人命的仇，沈七夜决计要找无日城报的。

但他当然不会和这些人走，毕竟想出集众人之力火并这种办法，也实在太没有脑子。

若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又有谁能颠覆现在的无日城？

沈七夜已经不打算再听下去了。今天他等的人没来，不相干的人倒是来了一大群。所以现在他只能和怀中的女人喝酒调情，暂抛愁绪。

可唐门二少爷唐奕突然一声“追魂公子”把他叫了回来。沈七夜本以为他被人认出来了，正准备溜之大吉，却发现这唐奕大概只是在闲谈。

“听说最近江湖上又冒出几个厉害角色，我记得有个叫什么......‘追魂公子’的。传闻他竟然只用一根钉子，就杀了贺云生和迷踪万花手两人。手法如此狠辣，我看他肯定又是无日城新纳的杀手。”唐奕一边把玩着他精致的折扇，一边说道。

昆仑长老玄玉子携众弟子入阁不久，还找不到位子坐下。听到唐奕夸夸其谈，便讽刺笑道：“唐二少爷莫不是看这追魂公子的钉子太过厉害，怕他抢了你唐门天下第一暗器世家的名头吧？照你这么说，天底下当杀手的人难道都跟无日城有关不成？”

唐奕显然被戳到了痛处，冷声毒舌道：“玄玉子，你师兄尸骨未寒，你不想着为寒岳真人报仇，反而有闲情为一个杀手开脱？呵，我差点忘了，寒岳真人一死，谁还能跟你争这昆仑掌门的位子？也难怪你可以高枕无忧，甚至纵容无日城！看来你从此平步青云了，真是恭喜啊。”

玄玉子一派长老，无位可坐已是失了颜面。现在又被唐二公子恶言中伤，怎么能不怒？

“唐奕！你给我住口！我先前念你是晚辈不和你计较，现在按你的意思，我难道还纵容人杀了我师兄不成？”玄玉子说罢，便扬起拂尘直扫唐奕面门。

“今天就让老朽领教一下，你唐门的暗器！”

唐奕眼中顿时寒光一闪，把他的折扇完全打开。此刻玄玉子才看清，唐奕一把小小的折扇里，竟藏了十几种古怪刁钻的暗器。他想躲，可覆水难收，已经来不及了。

唐奕虽占上风，但他此刻若执意出手，面门也定会被拂尘打中，怎么算都是两败俱伤。可他同样也来不及躲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的剑柄忽然抵在了他的折扇边缘。只在一瞬间，他这唐门神兵居然被合了回去！剑的主人却还没有要停的意思，转手拔剑削断了玄玉子的拂尘！

柳三轻缓缓把剑收回，叹了口气，道：“二位同是我正派之中的翘楚，切莫为口舌之争伤了和气。否则，不免会让无日城的恶贼看笑话。”

在场竟没人敢再多言一句，只因刚才那一剑实在太快，折服了很多人。

柳三轻又说道：“但唐少所说不无道理，这追魂公子着实不可小觑，倘若遇见还是应该问清底细，免得让无日城如虎添翼。”

沈七夜再一旁听得甚是想笑，这帮人难道都不动脑子想想，就喜欢给人定罪？贺云生是贺威的胞弟，也是无日城运转的财源之一。无日城请城内杀手断自己的财路，岂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而且那唐奕更无需跟他过不去，因为他决计抢不走唐门天下第一暗器的名头。他的追魂钉从来都是当着敌人的面出手，和暗器委实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没人看得清他是何时出手罢了。

可身为武林名宿，有谁不喜欢争这些名气？

只听唐奕又说道：“还是柳前辈说得有理，我可是听说这追魂公子杀人成性。今天一早就有传闻，他又杀了这江南慕容府的家主，又是一钉毙命！可怜了慕容家的小姐，还这么年轻就没了爹，也不知道以后谁来照顾她。”

叫前辈而并非掌门，唐奕这套近乎的心思，堪比司马昭。

不过他的话倒让沈七夜吃了一惊，他昨夜刚醒过来时慕容老爷还好好的，难道真的和那位神秘女子说的一样，慕容老爷死在昨夜？可自己昨天被慕容幽五花大绑之后，除了自己冲穴逃跑，他根本没有时间再做其他事。为什么神秘女子和唐奕都说得好像慕容老爷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还有慕容幽那个丫头，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事想得入迷，往往会忘记喝酒，也会冷落怀里的女人。可沈七夜不在乎，这么贵的酒他本来就喝不惯，这么搔首弄姿的女人他也绝对不喜欢。

他之所以找个美人陪她，大概只是为了缓解这几天以来精神的紧绷。喝酒也是一样。

可是他突然不能调情，也不能喝酒了，他甚至一把将美人推到了身旁的椅子上。因为他发现有个老熟人又来找他了，他若再不把美人推开，那人的匕首怕是能切开这水蛇般的细腰。

沈七夜推开人后，完全不理会她脸上错愕的表情。而是转身再次抓住已经冲到他身前的慕容幽的手腕，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你这样是杀不了我的吗？”

慕容幽此刻终于爆发。“即便杀不了你，我也会跟你拼命，今天你别想活着出烟雨阁！”

沈七夜抓了抓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慕容家主不是我杀的。”

“怎么，你追魂公子也有敢做不敢当的时候？”慕容幽怒极反笑，说道。

她这句话一出口，沈七夜就暗道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