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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亨他们来恭王府吊丧,可不是躲在偏殿说说话道声恼就行了的,得按照规仪礼制,在丧仪官的带领下踩着点儿的哭丧、叩拜、进香......必须得做足了孝子贤孙的模样儿才行。
德亨跟着纳喇氏,临近中午磕了一回头,下晌磕了一回头,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们毕竟只是旁支亲戚,到了德亨这一辈,他是努尔哈赤的五世孙,和皇帝这一支刚好在出五服的边缘,所以,之后几天他们在家哀思即可,等到出殡那日,他们再来送这位恭亲王去陵寝。
跟来的时候一样,走的时候也得按次序排队,不能骚乱,等到德亨他们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天边已经能看到晚霞了,额尔赫布明显有些着急,检查好人口就马不停蹄的带着大家赶路,因为再晚,就要宵禁了。
宵禁之后赶路会十分的麻烦,走在大街上会受到层层盘查,一个弄不好就要问罪。
即便路上不曾耽搁,等德亨一家回到牛角湾胡同的时候,胡同口的栅栏都要放下了,这也就是到自家门口了,且是额尔赫布带队,看守栅栏的步甲才给顺利放行。
不放行也不行啊,因为负责牛角湾胡同口栅栏的步军校就是额尔赫布家的奴才。
排队进了胡同,大家就各回各家了,六月份的北京城热的就像一个大蒸笼,蒸的人喘不过气来,还哭丧磕头的累了一天,所有人都没有兴致叨叨。
行进胡同半拉截,德亨的大舅纳喇福顺就扇着蒲扇出现了。
福顺生了一张络腮胡子大圆脸,即便有大胡子做掩饰,外人也能一眼看出来他跟纳喇氏是亲兄妹。
咳,因为俩人长了同一张脸盘。
福顺探头探脑的朝车窗里张望,不住问道:“咱家的大外甥呢?快让大舅瞧瞧热着没?”
叶勤牵着马不住抹汗,呲着牙道:“也不知这小子怎么长的,一点都不怕热。”
福顺扇着蒲扇哈哈笑:“不怕热好啊,不怕热,不怕冷,身体倍儿棒,好养活。”
德亨双手扒着车窗越过纳喇氏的身子往外探,露出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肉脸,跟着笑哈哈道:“大舅,你怎么这会子出门了?吃饭了没?”
纳喇福顺家住隔壁白家胡同,和德亨家一样属正蓝旗同一都统下,不过纳喇家是属第二参领第五佐领,从行政划分上来说,和德亨家既不在一个村(佐领)也不在一个镇(参领)。
福顺大舅见大外甥生龙活虎的,就满意道:“吃了,在卫房里吃了碗凉粉,大舅给你留了一份,用冰水镇着,已经送你家里去了,你回家就能吃上。”
福顺比叶勤能耐,他勤奋好学,能写会算,在家里支持帮助下,在佐领里谋了一个小拨什库的差事。福顺当差十分上心,一直到放栅栏,他才会下班回家,平日里不是在都统衙门办公,就是在卫房和甲兵们混日子。
所谓的小拨什库,就是佐领下的一个小官,是佐领的助手,管理着佐领内的一些文书、粮饷领发等庶务,其实就是佐领的文秘之一。
街道主任嘛,大小是个官了,俸禄是叶勤的两倍,一年领着四十两饷银,四十八斛糙米。自从德亨这个大外甥出生之后,福顺没少接济妹妹家。
德亨听到回家就能吃上凉粉,美的心下冒泡,眼睛弯弯笑道:“好哇好哇,大舅最好了。”
逗的福顺哈哈大笑。
纳喇氏在儿子小脸旁笑问哥哥道:“哥哥就为着碗凉粉特特在这里等你外甥的?”
福顺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喜道:“今儿收到银子了,你哥我这不就巴巴的把咱们德亨那份给送来了?”
坐在牛车里被晃的身酥骨软的纳喇氏一听这话,立即精神百倍,她坐直了身子,也探出半个脑袋喜道:“果真得了?有多少?”
福顺一面摇蒲扇一面跟着牛车慢悠悠踱步,又是一阵笑,然后挤着眼睛笑哈哈道:“回家说,回家说。”
纳喇氏心下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痒痒的不行,但也耐下性子回家再说了,这胡同里到处都是人,叫外人听到就不好了。
德亨却是一点也不急,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无非就是挣得多挣得少的差别罢了。
之前说了,牛角湾胡同在大城东南,离崇文门不远不近,而崇文门又叫税门,主要征收进城的商货税,也就是说,走崇文门的,大都是重商大贾。
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商机无限啊。
不过,大商机是轮不到德亨和福顺这样的“升斗小民”的,但大钱赚不了,养家的小钱还是能赚一赚的。
福顺是旗人,还是在职官兵,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辅助佐领管理佐领内的旗人,以及,接受上级命令随时跟随将领出兵。为了能让八旗官兵一心作战,爱新觉罗家的老祖宗说了,旗人不得谋经济事。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旗人自己不能经商赚钱,可以“雇佣”民人帮忙嘛,他们就住在崇文门内,从地理位置和空间距离上,占有先天优势。
而且,崇文门外有的是廉价劳动力,不愁雇不到人。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能被狡猾奸诈的汉人给骗了,否则,到最后谁是谁的爷还不一定呢。
这也是旗人为甚么总是对民人(汉人)这么“不屑一顾”的原因之一,因为在头脑上,他们的确干不过民人,哈哈。
经过仔细考察之后,德亨发现,有一门生意,他们家占有“货源”上的先天优势,那就是建碓房。
所谓的碓房,就是舂米的地方。
八旗官兵一个季度领一次粮饷,领到手的粮食都是按斛按石算的,其数量之大,得必须雇人雇车往家里拉才行。
但领回家的这些饷米不是已经舂好的可以直接食用的细米,而是带壳的粗米,如果领到的米存储和运输过程中保存得当的话,完全可以直接下地做粮种。
所以,要是想这些领到的粗米下锅最后吃到人的肚子里,必须得先将粗米舂成细米才行。
粗米变细米,这是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就是在碓房里进行的。
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能谋利的空间就大多了。
至于这个空间到底有多大,取决于你聪明才智的深度,按照福顺的话来说,就是看你到底有多“奸诈”了。
比如,明明送来的是好米,但舂好了给你的是经过加工的次米,偏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大头兵们还看不出来,乐呵呵的领着次米回家做饭去了。这收进好米换出次米的差价利润碓房不就得到了?
再比如,舂米是有损耗的,你送来一斛米,扣除三分损耗,还能得七分,但碓房偏偏就给你五分。什么,你不服?来来来,咱们好好算一下这其中的损耗差额,一斗米损耗......人工......牲畜......碓房的老板掌柜能一分一分的算的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大头兵们头昏脑涨,分不清东西南北。
再再比如,您最近手头是不是有点紧啊,您是咱这里的老顾客了,见您有难处咱也不能看着不管是不是,来来来,咱先借您几两银子使使,等到您发了禄米,再还了不就行了?啥?利息,哎哟爷嘞,您是爷,是这个(比大拇指),咱能收您的利吗?快别说利了,这是银子,您先拿好喽......
被套牢的傻瓜蛋还洋洋得意呐。
这里面一道又一道的道道,福顺活了这么大,还是在做了小拨什库之后才回了点味儿出来,但在德亨这里,一眼就看了个七七八八。
别人家他不管,但亲娘舅家被人占了便宜他就不爽了。那是占他娘舅的便宜吗?那是占的他德亨的!
大舅有多疼他,每次发了禄米第一时间来家里给他送两斛,就怕他阿玛饿着他这个大外甥,他心里感激的很,所以,他要拯救大舅的禄米!
“啥,咱们自己开个碓房?小孩子说话就是好玩哈哈哈哈......”这是纳喇氏欢快的笑声。
福顺将嘴噘的都要挂油瓶的大外甥抱在怀里,哄道:“别管你额娘。来,跟大舅说说,你是怎么想的。”福顺嘴上诱哄大外甥,但其实他是真的在哄孩子,并没想到才丁点大的大外甥能说出什么来。
但德亨思绪理的很顺,他操着小奶音,用学混了的满语和蒙古语努力将话说的更清楚一些,让脑子还算灵光的大舅听的更明白一些:“碓房占咱们的便宜,大舅其实是拿他们没办法的,是不是?”
福顺回答的很干脆:“没错,多少官兵家的粮都送去碓房舂,他们未必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但现在碓房还好好的开着,你大舅就是一个普通旗人,咱掰扯不过他们。”
德亨认真点头,福顺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很好,继续道:“所以,咱们如果不想被人占便宜,就自己建个碓房好了,只舂自家的米......”
纳喇氏在旁泼冷水:“你这是撺掇你大舅丢差事被治罪呢?”
福顺说妹妹:“你别打岔,听孩子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