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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亲征本来不是坏事,原本大臣们也没有太大的意见,百年前洪武太祖和永乐大帝不知御驾亲征过多少次,将北元蒙古余孽打得一退再退,几如丧家之犬,大明的国威一时竟堪比汉唐鼎盛,周边无数蛮夷邻国纷纷来朝,尊大明为宗主国,这些功绩大部分皆是太祖和永乐皇帝亲手打下来的。
然而今日大臣们如此反对朱厚照亲征,自然事出有因,太祖和永乐皇帝可以这么干,但你正德皇帝不行。
只因数十年前,朱家皇族里出了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皇帝,英宗。
这位皇帝其实是个很儒雅很有风度而且口才极好的皇帝,书读得不少,实事也干过许多,按理说实在不应该被满朝大臣当成反面教材,可惜这位英宗皇帝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太过狂热奔放,而且对身边人太过信任,一旦信任便挖心掏肺,就跟当初朱厚照宠信刘瑾一样。
被英宗宠信的人姓王,名振,算是刘瑾的老前辈,刘瑾弄权乱政,残杀忠良,敛财索贿等等一系列坏毛病全部继承了王振。
权力大了,人自然要有理想有追求,太监这个群体虽然残缺,但是他们仍身残志坚颇为励志,权倾朝野的王振于是想干点大事出来,好让自己像郑和郑公公一样万古流芳。
于是王振像个传销骗子发展下线似的蛊惑英宗,鼓吹英宗效洪武和永乐皇帝那样御驾亲征,立一番超越祖宗的丰功伟业。
英宗儒雅文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好大喜功的灵魂。二人一拍即合,于是出兵五十万北征,声势浩大出关与瓦剌大战。
最后的结果世人皆知,五十万将士一败涂地,无数大明的名将勋贵战死,甚至连英宗也被活擒,这一战在史书上留下了大明最耻辱的一页。
土木之变成了大明皇帝和文官们心底的痛,这也是今日大臣们众口一词反对朱厚照亲征的最大原因。
朱厚照心中充满了无奈。没办法,摊上那么一个不争气的祖爷爷,连朱厚照自己都忍不住想骂他一声“昏君”。
幸好朱厚照觉得自己比英宗强,强在他有一位忠臣能为他分忧。
秦堪说了一番皇帝御驾亲征的理由后,满殿竟无一人出声。
秦堪的话不容易辩驳,因为他把太祖和永乐皇帝都抬出来了,文官们天天挂在嘴上的天子守国门的气节也抬出来了,甚至很直白地说当今陛下不是奶娃子……这些话可谓处处设了陷阱,文官们在朝堂上斗了一辈子。焉能听不出来?
满殿一片寂静,此时谁也不愿意出来跟秦堪辩论,右都御史屠滽已气得拂袖悻悻退回了朝班。摆出一副“我懒得跟你吵”的高傲嘴脸。
朱厚照见秦堪一番话竟占足了上风。焉能不懂趁热打铁的道理?
于是趁着满殿无声,朱厚照站起身大声道:“逆王谋反,生灵涂炭,朕御驾亲征是为鼓舞平叛将士们的士气,督促下面的武将官员迅速平定叛乱,令百姓生灵们少受几日战火肆虐。令天下子民少几家妻离子散人亡的惨事,朕敢问诸卿,朕哪里做错了?哪里昏庸了?让朕安安稳稳坐在京师享受锦衣玉食,视饱受涂炭的江西百姓们的哭嚎惨叫如无物,这样的皇帝有何资格坐拥天下?”
秦堪再次站出来补刀:“陛下离京。不止御驾亲征这一个目的,还可以看看从京师到江西这一路的风土人情。考核各地官府官员在民间的风评,了解百姓疾苦,将来改善民生,本国公敢问各位同僚,如此激烈急切拦阻陛下出京巡视,到底是何心思?地方官府每年给京中同僚们奉上重礼,难道就是为了堵你们的嘴,让你们拦着陛下不准出京吗?地方上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捂住盖子不能让陛下看见的?”
这番话可谓诛心之极,殿内大臣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京官哪个不收礼?每年地方官员进京述职,照例总要拜访京师六部九卿官员,深夜里不知有多少金银美婢进了官员们的府邸,这已成了京官们的常例,见怪不怪了,包括李东阳梁储两位内阁大学士,亦照样笑纳了不知多少钱财,杨廷和胆子更大,他连藩王的礼都敢收。
秦堪这番话一说,所有大臣都心虚了,人人板着一张铁青的脸默不出声。
朱厚照和秦堪今日配合得非常默契,见秦堪发问,朱厚照立马冷笑:“秦堪说得不错,你们拦着朕出京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朕的锦绣天下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们不说也没关系,朕这就叫厂卫好好查一查,查出来你们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尽管知道朱厚照是虚言恐吓,殿内大臣们额头上仍冒出了一层冷汗,这会儿更没人开口阻拦朱厚照御驾亲征了,标榜忠臣气节固然重要,可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呀,往宽处说,皇帝亲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明的皇帝又不是没干过,这位年轻的皇帝想出征让他去不就得了。
尴尬的沉默对峙气氛里,杨廷和终于站了出来,四顾看了看,然后躬身道:“陛下御驾亲征,臣等无异议。”
李东阳也跟着附和。
群臣见两位内阁大学士都没意见了,士气愈发低落,面面相觑之后,大家一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正德朝的君臣之争不知凡几,今日朱厚照竟非常难得的取得了一次胜利,朱厚照脸上一派威严,可目光里的极度惊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甚至连脸颊都激动得微微抽搐起来。
秦堪站在殿中默默看着朱厚照的样子,暗暗一叹。
他敢赌一百两银子。这小昏君散朝回到豹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满地撒着欢的翻跟头。
“午时后有旨意发往内阁,着令礼部起草讨逆檄文,兵部调集军将,户部准备粮饷,逆王叛乱之时,众臣工各司其职,勿使怠懈,朕出京平乱期间。由司礼监和内阁监国理政,朝中内外诸事悉由内阁和司礼监商议而决。”
朱厚照的声音很平缓,但秦堪却仍听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就在群臣山呼万岁,准备散朝时,朱厚照忽然大声道:“慢着!”
群臣不明所以,纷纷看着他。
朱厚照嘿嘿一笑,慢吞吞地挽卷起团龙黄袍宽大臃肿的衣袖,在众臣默默的注视下,袍袖被朱厚照卷到了手肘处。露出一只雪白干净的手臂。
手臂缓缓上抬,动作很慢,慢得如同岁月……
缓缓的。缓缓的。手臂抬到视线平齐处静止,在众臣迷惑不解的目光里,那只雪白的手掌握拳平伸,最后手掌忽然一翻,一根白净修长的中指狠狠朝群臣们亮了出来,如鹤立鸡群。如遗世独立,那么的孤傲不群……
殿内数百位面带疑惑的大臣,被这根突如其来的中指吓得一齐踉跄倒退一步。而秦堪则捂脸哀叹一声,默默垂头羞惭不语。
“陛……陛下,此中指谓为何意?”屠滽惊疑不定问道。
“朕刚学到的番邦礼节。祝福你们的意思,非常有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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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亲征已成定局。京师各部各衙门开始忙碌起来。
锦衣卫,东厂,西厂的缇骑一批接一批骑着快马出京布置,兵部的调兵公文一份接一份被快马送往北直隶,南直隶以及湖广,福建,浙江,保国公朱晖数次集结京师十二团营,挑选善武能战之士,充为天子御驾亲军,户部的粮草军械也由民夫一批批运出城,运往京师城外大军集结地……
整个京师因为朱厚照的一句话而忙碌着,而此时的江西,却因宁王的叛乱而愈发混乱,朝廷在江西的战况渐渐劣势。
六月廿九,当京师还在为朱厚照的亲征而准备的时候,朱宸濠的反军已攻下了吉安府,吉安知府伍文定见城池即破,趁夜组织城中百姓和守军从东门撤离,吉安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时,反军这才登上了吉安府的城头。
城池被克是无奈的,伍文定以铁血手段治军,然而守城的官兵们终究战力太差,再加上朱宸濠这些年四处暗中购买,囤积多年的各种火器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守城将士手里的钢刀甚至锄头爪耙这些农具怎敌得过铺天盖地般的猛烈炮火?
伍文定流着泪放弃了吉安城,不甘不愿地领着百姓和残余官兵们朝九江府方向撤离。
占领了吉安府的宁王反军可谓气势如虹,当即便在城中大肆抢掠,尽管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反军们入了城就像一只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便是朱宸濠也不敢随意违了军心,生恐引发哗变,于是只好默许反军在城中抢掠五日,直到整个吉安府城连一只做饭的铁锅都被搜刮干净后,朱宸濠这才下令继续北进九江府。
朝廷意料中的三道防线,吉安,九江,安庆,第一道防线吉安已被破,形势越来越危急,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九江府,集中在那个不修边幅却饱读诗书的汀赣巡抚王守仁身上。
…………
…………
天子亲征不能像唐寅那样说走便走,很多仪式仪仗方面的事情非常繁琐,按礼制,朱厚照甚至还要去太庙斋戒三日,祭告列祖列宗,不过军情紧急,这一条在朱厚照的强烈反对下,大臣们只好作罢。
宁国公府一片忙乱,秦家两位妻妾站在前堂对丫鬟指手画脚,公爷随圣驾出征不是小事,平素家里公爷随手用惯了的东西,哪怕是秦堪经常揣在手里的紫砂茶壶,喜欢喝的花雕,以及平日里公爷闲着没事多吃了两口的精美糕点,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季节的衣裳等等,全部整理后搬上马车。
偌大的国公府里,忙碌的气氛里充斥着淡淡的离愁,令人分外惆怅。
秦堪没管杜嫣和金柳给他搬了多少东西,他抱着女儿秦乐坐在内院厢房里,一只卤得香喷喷的鸡腿摆在桌上,秦堪细心地从鸡腿上撕下一丝软软的鸡肉,小心地喂进秦乐嘴里,只长了几颗乳牙的秦乐将嘴里的鸡肉使劲嚼巴几下吞进去,精致粉嫩的小脸蛋露出满意的微笑,肉嘟嘟的小手指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嚷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秦堪高兴极了,又撕下一丝鸡肉,举在手里晃来晃去:“乖囡囡,张开嘴让爹看看你长了几颗牙,张一次给你喂一次,来……”
老丈人杜宏一身便服坐在秦堪对面,看着秦堪逗弄女儿,不由长长一叹:“好好的小闺女,落在你手里就跟喂狗似的,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秦堪将秦乐递给杜宏,笑道:“虽说不是嫣儿所生,但毕竟也是你女婿的亲骨肉,岳父大人抱抱,很可爱的……”
杜宏忙不迭将秦乐抱着,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手里接了一块烫手山芋,轻轻逗弄了一下秦乐的小下巴,惹得秦乐咯咯直笑,杜宏努力维持威严的老脸渐渐融化,脸上的线条柔和多了。
“你倒是个奇特性子,别的官宦大户人家家主得个女儿嫌弃得跟什么似的,你却拿她当成手心里的宝,恨不得将她时时含在嘴里……”杜宏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道:“将来若嫣儿生的也是女儿,你可要一碗水端平,莫让嫣儿和闺女受委屈,否则老夫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秦堪自信一笑,道:“岳父大人放心,当年嫣儿出生时岳父大人也没嫌弃得将她扔井里,小婿怎么可能比你更没人性?”
杜宏扶着额头叹气:“老夫还是不跟你聊家事吧,否则老夫怕会忍不住揍死你这混帐……老夫且问你,陛下坚持御驾亲征,是你在背后怂恿的吧?”
“岳父大人不赞成天子亲征?”
“废话!满朝大臣都不赞同,岂止老夫耶?”
和颜悦色地指了指门外,秦堪笑道:“出大门左拐,一条直路进京师,承天门广场边有一根雕龙玉柱……”
“什么意思?”
“用脑袋撞它!多撞几下兴许陛下会改变主意……”
杜宏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良久,索然叹了口气:“……咱们还是聊聊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