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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交民巷,法国驻华公使馆。
桌面上,一张硕大的越南地图平摊开来,博罗内两手箕张,按在桌子的边缘上,同时,俯下身子,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放射出贼亮的目光,在地图上不断的逡巡着。
克莱芒进来了,“公使阁下,‘南堂’的‘司铎’庄汤尼来了,指名要见你,说有要事相报——你要接见他么?”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称“东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位处宣武门的一座,曰“南堂”,由明万历朝时候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创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
不过,利玛窦手创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庄汤尼“司铎”的这座“南堂”,却是规制宏伟,地道的巴洛克风格,由顺治朝掌钦天监事的德籍传教士汤若望翻建于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终定型的。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中国的天主教堂,统统被收归朝廷,也包括“南堂”;辛酉之变后,按照条约予以发还。
罗马教廷派来接收“南堂”的“司铎”,叫做艾布纳,庄汤尼是他的继任者。
说到这儿,记心好的书友都该想起来了,庄汤尼也好,艾布纳也好,其实都是俺们的老朋友呢。
不错,这个庄汤尼,就是“法源寺镇国夫人义救孤女”那出戏里头的庄汤尼;艾布纳呢,也算在本书出过场——不过只是通过狮子的旁白。
关卓凡的贴身侍女、中国第一批两位女留学生之一的林蕊,当年,一门十余口尽殁于洪杨之乱,只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侥幸逃出生天,随着大队难民,一路向北,颠沛流离,最后奇迹般的走到了北京。
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冻天寒,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林蕊,终于昏倒在路边。
她瘫倒的地方,正正在“南堂”门前马路对过,当时的“司铎”艾布纳,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
林蕊就此留在“南堂”帮佣。
艾布纳很喜欢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时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还有简单的科学文化知识。几年下来,林蕊熟练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余的“西学”,亦颇有所得。
艾布纳被梵蒂冈调往其他教区,庄汤尼接任“南堂”司铎,一到任,便发现这个叫做“小蕊”的小女佣,居然还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这怎么可以?
教会对你有活命之恩,你却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岂有此理!
冲突就此展开,矛盾愈演愈烈,最后,庄汤尼发了狠,声称林蕊若还继续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她关了起来,向上帝忏悔,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一辈子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关着!
此言一出,林蕊扭头就跑,直冲出教堂;庄汤尼勃然大怒,不顾仪态,拔足便追,一前一后,一路追到了法源寺山门前,撞上了来此进香的白氏、明氏,叫镇国夫人演了一出“义救孤女”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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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罗内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
心里说,老子正在这儿纵横捭阖呢,你个二货,过来打岔!
对庄汤尼,博罗内素无好感,此人虽为同胞,但性格偏执激切,和哪个都处不来,偏偏又最喜生事,见天儿的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央烦公使馆——其实,博罗内也是个喜生事的,可是,署理公使阁下喜的是生“大事”,庄汤尼拿过来的,却都是些什么鬼?
什么买落花生的时候被中国小贩骗了秤,什么袍子送到外头去浆洗,洗破了一条大口子,洗衣妇却只肯缝补、不肯赔偿,诸如此类——你妹的,这些个鸡毛蒜皮,关俺这个“保教”的公使大人毛事儿啊?
因此,“南堂”的事情,博罗内能往下头推,就往下头推,这一回,庄汤尼指名道姓的要见自己,看来是推不下去的了——哎,谁叫俺们法兰西帝国,负有“保教”的重任呢?
在华天主教会,直辖于罗马教廷,不归西洋各国政府管理。不过,因为梵蒂冈在中国未设“机枢主教”,也没有“办事处”一类的机构,所以,在华教会和中国政府、民众的一切纠纷,皆委托法国公使馆代管。
“他倒是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克莱芒说道,“我问他什么事情,他还不肯说——说是见到了公使大人,才能说。”
煞有介事呢。
博罗内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请吧。”
庄汤尼进来了,一部红褐色的大胡子,直垂至腹,异常惹眼。
主人虽然不喜客人,但礼数不失,寒暄过后,分宾主坐下,然后请教客人,“咖啡还是茶?”
客人说,“我是侍奉天主的人,清茶一杯即可。”
侍者奉上“清茶一杯”,庄汤尼抿了一口,看了看“坐陪”的克莱芒,脸现犹豫之色。
博罗内和克莱芒都看出来了:庄司铎是以自己向公使大人汇报之事由重大,不晓得该不该请一等秘书大人回避一下?
博、克二人都没打算在这上头搭理庄汤尼,庄汤尼自己呢,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也没有说出“请公使阁下摒退左右”一类的话。
“是这样子的,”庄汤尼清了清喉咙,“昨天,有一位兄弟,到教堂来做忏悔,他说了一件事情,实在是……呃,紧要之至!紧要之至!”
所谓“兄弟”,是男性信徒的俗称。
“照规矩,”庄汤尼继续说道,“我是不该将信众忏悔的内容外泄的,可是,他说的这件事情,非但关乎中、法两国之大局,从长远看,也攸关……传教大业之成败!所以,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拿这件事情,来告知公使阁下。”
顿了一顿,“我既是天主的仆人,也是法兰西的子民,这个……呃,责无旁贷,责无旁贷!想来,呃,我的这个决定,亦为天主所赞许的。”
好家伙,“非但关乎中、法两国之大局,从长远看,也攸关传教大业之成败”?
不过,庄汤尼素来言大而夸,在他那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上纲上线为“攸关传教大业”,博罗内不以为意,说道:“是,天主是一定赞许神父的决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就请见告。”
庄汤尼左右看了一看,微微压低了声音,“这位兄弟说……中国政府即将对法兰西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这可真正是石破天惊了!
博罗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神父,我可以请你重复一遍你的话吗?”
“呃,这位兄弟说,中国政府即将对法兰西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博罗内和克莱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位兄弟说话……博罗内沉吟了一下,“可靠吗?”
“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天主的崇信者,”庄汤尼说道,“我想,他是绝对不会刻意欺骗我的。”
“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一个旗人,名叫桂俊——不是‘汉军旗’的,是真正的满人。”
“旗人?还是满人?”博罗内奇道,“原来,旗人也有‘在教’的?”
庄汤尼笑了,“当然有,还很不少呢!事实上,早在康熙朝的时候,就有旗人‘在教’了,而且,有的‘旗下’的信众,身份、地位,非常之高——”
顿了顿,“譬如,雍、乾年间的和硕简亲王德沛,就受洗成为天主的羔羊,圣名‘约瑟’;他的夫人——福晋,也一同受洗,圣名‘玛利亚’。”
啊?
这可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博罗内看了克莱芒一眼,一等秘书虽然比署理公使更加熟悉中国些,可是,此刻脸上之表情,亦为“俺也是不晓得滴”。
“神父,”博罗内说道,“恕我孤陋寡闻,雍、乾年间,天主教在中国,似乎还没有取得合法的地位吧?”
“是的,”庄汤尼说道,“公使阁下,简亲王德沛和福晋‘在教’,自然是不公开的。”
顿了顿,“不过,在皇帝那里,这应该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到底是亲王,只要不大张旗鼓,皇帝也只好不为己甚了。”
“神父,”一旁的克莱芒说话了,“这位桂俊兄弟,是贵族么?”
“不是,”庄汤尼说道,“不过,他的祖上是贵族。”
克莱芒是晓得“减等袭封”这回事儿的,“这么说,他是‘闲散宗室’了。”
“不,”庄汤尼说道,“他连‘闲散宗室’也不是,他的祖上,因为获罪,整个家族,都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拿中国人自己的话说,就是……嗯,‘黜出玉牒’——如今,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旗人。”
博罗内心中一动,点了点头,“神父,你方才说,这位桂俊兄弟,‘非常虔诚’,‘绝对不会刻意欺骗’,所本为何呢?”
“所本者,”庄汤尼说道,“就是他的家族的获罪的经过——公使阁下,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你一定也会同意我对他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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