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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内北小街,辅政王府。
钱鼎铭刚刚辞去,门上就来报,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思到了。
书房一角的大自鸣钟“当”的响了一声,看时,正正好晚八点半,和李福思约定的时间,却是晚九点正——普鲁士人早到了整半个小时。
对于最讲究按时按点的外交官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形,则客人的心急如焚,可以想见。
关卓凡倒也没叫李福思等到九点正,他叫侍女绞了一条热毛巾,擦了把脸,便吩咐传见。
普鲁士人进来了,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满是大写的沮丧。
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本是外交官的基本功,李公使脾气虽然火爆,这份基本功,还是有的,只不过,有的时候,“真情实感”的流露,是一种盟友之间相互信任的表示,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强调了己方对将要论及的事情,秉持何种态度?
李福思的语气,亦是一般的沮丧,“国王陛下接受了法国人的要求——同意施加影响力,促使巴伐利亚方面,拒绝西班牙人的邀请——”
说到这儿,手抬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往自己的大腿上拍,在半空中滞了一滞,到底还是忍住了——毕竟不是私人聚会,对方的身份地位,又高出自己甚多,彼此之间,个人关系再好,基本的外交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于是,由掌变拳,轻轻落到大腿上,接近一个“捶”的动作,同时拉长了腔调,长长的、重重的叹了口大气,“唉!——”
所谓“同意施加影响力”,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巴伐利亚一切进止,皆目普鲁士之眼色,威廉一世作如是说,即是承诺,德意志人——包括普鲁士不再掺和西班牙的王位继承了。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中、普之间,已有默契,只要普鲁士在西班牙王位继承一事上不松口——“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亚的事儿,不关俺们普鲁士的事儿”,拿破仑三世就一定会对普鲁士诉诸武力,则既挑起了普法之战、又将发动战争的责任推到法国人头上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现在,威廉一世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呢?
事实上,关卓凡也好,俾斯麦也好,都没有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原本以为,十有八九,西班牙人会顶不住法国人的压力,主动撤回对利奥波德王子的邀请,如是,想达到彻底激怒拿破仑三世的目的,就得另想辙“加码”。
不过,只要普鲁士没有主动后退,普、法之间的梁子,就算结下了,之后的进一步“加码”,就有所凭藉。
没想到,西班牙方面,普里姆和塞拉诺为首的摄政团手腕高明,两不得罪,成功的将球踢回给法、普二国,法国人呢,也深知关窍所在,没有过度纠缠西班牙,而是“主攻”普鲁士,终于,釜底抽薪了。
确实尴尬——当事人西班牙还没有退让,普鲁士这个幕后BOSS,倒先缩回去了。
因为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关卓凡虽然眉头微蹙,但声音十分平静,“同意法国人要求的,是国王陛下,不是俾斯麦首相?”
“当然不是!”李福思说道,“事实上,法国驻普鲁士大使贝内代蒂,先后三次拜访俾斯麦首相,要求普鲁士回绝西班牙的邀请,每一次,俾斯麦首相的回复都是斩钉截铁的——‘这是西班牙和巴伐利亚之间的事情,普鲁士作为第三者,无从置喙,法国若不以自己亦为第三者,就请直接去找西班牙和巴伐利亚办交涉。’”
顿了一顿,“贝内代蒂在俾斯麦首相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晓得再纠缠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于是,转而求见国王陛下——”
再顿一顿,“再没有想到,国王陛下会……唉!”
关卓凡没有说话。
李福思看了关卓凡一眼,“对国王陛下的……呃,俾斯麦首相也觉得……非常意外,非常……呃,遗憾。”
关卓凡不好不说话了,“国王陛下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李福思微微苦笑,“说来也……唉,国王陛下实在是受不得这个贝内代蒂的聒噪了!”
顿了顿,“初初之时,国王陛下亦秉持既定的立场,给贝某的答复,和俾斯麦首相的,并无二致——当然,意思虽然一样,措辞要婉转许多。唉,也许,就因为国王陛下太客气了,贝内代蒂以为有隙可乘,于是,一次又一次,纠缠不休。”
“贝内代蒂说,巴伐利亚为普鲁士附庸,举世皆知,绝非俾斯麦首相说的,普鲁士于巴伐利亚,‘无从置喙’;国王陛下说,普鲁士尊重每一个德意志邦国的主权和独立,素来不干涉他们的内政;贝内代蒂说,巴伐利亚既为德意志邦国,利奥波德王子出任西班牙国王,便代表了整个德意志的利益和意志,这绝非巴伐利亚一邦一国之内政……”
“贝内代蒂甚至说,他愿意代表国王陛下去和巴伐利亚办交涉,只要国王陛下亲笔书信一封、表明相关态度即可。”
关卓凡不由笑了,“法国驻普鲁士大使,跑到和普鲁士同为德意志邦国的巴伐利亚,代表普鲁士国王办交涉?这位贝内代蒂先生,还真是……敢想敢说啊!”
“可不是?”李福思说道,“如此荒唐的话,法国人都说了出来,国王陛下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以‘疗养’的名义,离开柏林,去到了科布伦兹东郊的埃姆斯温泉——”
微微一顿,“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嗯,确实是难为了国王陛下。”
李福思苦笑,“难不难为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是——”
顿了一顿,“国王陛下原以为,躲到了埃姆斯温泉,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孰知,惹,固然惹不起,躲,也是躲不起的!”
再顿一顿,“贝内代蒂又一次求见国王陛下,不想吃了闭门羹,回过神儿来之后,立即跳上马车,一路追到了埃姆斯温泉!”
“哦?”关卓凡脸上的笑容犹在,眉头却再一次皱了起来,“好家伙,还真是契而不舍啊!”
“是啊!”李福思说道,“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怕是殿下您再也想不到的呢!”
顿了一顿,“贝内代蒂到了埃姆斯温泉,求见国王陛下,陛下吩咐值星副官挡驾,说御体不适,不宜会客,殿下您猜,贝内代蒂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国王陛下的御体,一向强健,虽有微恙,想来很快就可以痊愈,我就在门厅这里坐等,等到陛下御体康复为止!”
关卓凡眉毛一挑,“嘿”了一声,过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心里说,这个贝内代蒂,和咱们的阎丹初,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阎敬铭做湖北按察使的时候,湖广总督官文,极宠爱一个姓张的**,一路替他“积功”保到了副将,张某仗着官文的势力,为非作歹,有一次,带人闯入一户民居,奸杀了人家的女儿。
此案首府武昌府、首县江夏县都不敢接,阎敬铭得报大怒,带了臬司衙门的人,满武昌城搜拿张某,张某亦自知闯了大祸,逃入总督府,求官文庇护。
阎敬铭追杀而至,指名索要凶手,官文的招数,仿佛威廉一世,“制台病了,不能会客,大人请回”,云云。
阎敬铭的应对,则较贝内代蒂更进一步,他对随从说:“拿我的铺盖来!我就在总督府的花厅住下了,侍候大帅的贵恙!”
然后,说到做到,真就在总督府打起了地铺。
李福思自然不晓得关亲王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国王陛下被逼无奈,只好再次接见了贝内代蒂——”
顿了顿,“国王陛下被贝内代蒂缠的昏头涨脑,终于说出了‘就我本人而言,其实并不赞成由利奥波德王子接任西班牙国王’的话,贝内代蒂打蛇随棍上,说,‘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将国王陛下的意思,转致巴伐利亚方面?’国王陛下只好说,‘还是我自己同利奥波德父子说罢!’”
“嗯,原来如此。”
关卓凡心里说,这一招,看来还真是有些用处呢,当年,官文也是拿阎敬铭无如其何,僵持到第四天,双方终于各退一步,阎敬铭承诺留张某一命,官文呢,喊“小张出来”,“谢过阎臬司不杀之恩”。
结果,张某被当场“剥去衣裤,重杖四十”,然后,“即时发遣,远流边疆”。
不过嘛——
“贝内代蒂还提出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李福思说道,“据他说,是拿破仑三世本人的‘面谕’——‘希望陛下能够保证,普鲁士永远不再要求这种已经放弃了的候选人资格’。”
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这个要求,不但过分,而且……无礼啊!”
“亲王殿下说的是!”李福思说道,“国王陛下也很不高兴,不过,并未发作,只是婉言说道,‘作为普鲁士国王,我不适合发表类似的言论’,贝内代蒂呢,既然得到了利奥波德王子放弃西班牙王位的承诺,经已心满意足,也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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