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一怔,随即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手足冰冷,全身上下每个零件儿,都软耷拉下来了。
这,这,皇额娘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既没有敬事房的太监通报,又听不见“起——起——”的喝道之声?
皇帝、太后一出自己的宫门,即便只是在紫禁城里串串门,也有一套既繁琐又隆重的仪注。正常情况下,要派敬事房总管太监,先到目的地打个招呼;銮驾的最前面,开道的太监,嘴里会不断发出“起——起——”的声音,以警告路上的闲杂人等避让、行礼;到了目的地,并不会立即排闼直入,而是要目的地的主人,在宫门前跪接,然后“扶轿”而入。
小皇帝在自己的宫里胡天胡地,并非没有想过,万一皇额娘过来做了不速之客,如何是好?但他想,自敬事房总管太监通报,到自己出去接皇额娘的驾,时辰宽绰的很,尽可从容施为;就算从听到了“起——起——”的喝道声才开始拾掇,也尽赶得及,所以,毫不担心。
“皇额娘,到了……哪里?”
小皇帝的声音抖得厉害。
“已经进了宫门了!”
连自己出去接驾都不要了?!
小皇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极恐怖的的念头:这是来“捉奸”的!
他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穿起了衣裳。
一边鸡手鸭脚,一边拼命给自己打气:这儿是后殿,皇额娘过来,还得先经过前殿,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刚套上一只裤筒。一抬头,见秀儿还木在那里,急得他抬起那只光着的腿。一脚踢了过去:“你他娘的倒是赶快穿衣裳啊!”
秀儿“啊”的一声,如梦方醒。动作起来。
侥天之幸,两个人都只是脱了下裳,穿起来,还算容易。
正在手忙脚乱的系裤带,就听到外面的院子里脚步纷沓,接着小李子大声说道:“奴才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别这么高声!”慈安的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皇上歇了没有?传了太医了吗?”
传太医?
屋子里的小皇帝、屋子外的小李子。一齐愕然。
原来,皇额娘是以为……我病了才撤了书房的!
小皇帝大悔:早知如此,就不该穿衣服,相反……要脱衣服,上床、装病!
“呃,回母后皇太后,这个,没有……没有。”
小李子的第一个“没有”,是回“歇了没有”,第二个“没有”。是回“传了太医吗”,只是惶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慈安皱了皱眉。说道:“我进去瞅瞅。”
心下奇怪:皇帝既然没有歇息,也没有传太医,想来没有什么太不舒服的,怎么还不见他出来呢?
“是……是……”
小李子不晓得屋子里面拾掇清爽了没有,但他实在找不到拖延下去的理由了,心一横:听天由命吧!
小李子前引,慈安在喜儿的搀扶下,踏上了台阶,小李子刚刚喊了声“万岁爷。母后皇太后看您来了”,还未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小皇帝跨过门槛。脸上堆着笑,伸手来扶慈安:“门槛好高的,皇额娘仔细着。”
慈安看了他一眼,心里面更加奇怪了。
进了门,小皇帝跪了下来,赔笑说道:“儿子看书,呃,看得有些头昏,就上床……和衣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呃,未能早些出来迎候皇额娘,请皇额娘责罚。”
慈安心里想:怪不得你一副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模样呢。
她伸手将小皇帝扶了起来,仔细觑了觑,点了点头,慈爱地说道:“有什么好责罚的?嗯,眼圈儿有些发暗,脸色也有点儿发青,可不是累着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大冷的天儿,穿着衣服打盹儿,可是不成!没病都折腾出病来了!何况你身子本来就不舒服?”
“呃,是,皇额娘的教诲,儿子记住了。”
“身子不大舒服,回来之后,就该好生歇着,叫人去传太医,怎么还继续看书?就算用功,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啊。”
“呃,这个,回来之后,儿子觉得……精神还好,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应该……呃,不必传太医的,这个,师傅布置的题目还没有……所以……”
慈安打断了他:“有没有毛病,总要太医看了,才放得下心啊!快,去传太医!”
“是!”
答话的是小李子,说罢,同一个宫女一起,匆匆地出去了。
这时,慈安才留意到,这个宫女,原本就是在屋子里的,“跪迎”过自己之后,就退到一旁的角落里,静静的站着。慈安以为她是服侍小皇帝读书的,没有多想什么,角落里光线昏暗,这个宫女的形容,慈安也没有看清楚。
幸好没有看清楚,不然,就没法子不起疑心了。
太医传来了,把过了脉,看过了证象,如此回奏:“圣学勤奋,不肯稍耽安逸,辛苦确实是辛苦了些;不过,圣躬安康,邪祟不侵,请母后皇太后宽抒厪虑。”
就是说,啥毛病有木有,连个头疼脑热都木有。
慈安在心底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小皇帝和小李子都不晓得的是,小李子一离开弘德殿,倭仁立即传轿——他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直奔养心殿,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慈安见到倭仁的“绿头签”,不由颇为诧异。照理,倭仁此时应该还在弘德殿的课堂上,却走到养心殿来递牌子请见,殊不寻常,于是,军机“叫起”之后,别的“起”都向后推,先见倭仁。
见了面,更诧异了:皇帝居然派人“传旨”,说什么“今日无书房”?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倭仁颇为激动的样子,说道:“圣学未成,还要多多砥砺琢磨,书房至重,不可轻撤,请皇太后万几宸函之余,格外眷注。”
慈安试探着说道:“也许,皇帝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呢?”
“传旨的太监,只说了‘今日无书房’一句,余者一无所及。”
慈安默然。
倭仁又说道:“再者说了,就算圣躬不豫,撤书房,也要先请懿旨!皇上年在冲龄,尚未亲政,一切都要仰承慈怀曲体,不可自作主张。”
静默片刻,慈安说道:“是,倭师傅责备的是,我记住了。”
倭仁进入养心殿东暖阁,行过礼,即赏了“起来说话”的恩典,此时立即跪了下来,说道:“臣怎么敢责备母后皇太后?只是‘防微杜渐’四字,关系江山社稷,臣不敢不披肝沥胆!”
防微杜渐?慈安心中微微一震。
“倭师傅,起来说话。”
倭仁谢了恩,站起来后,慈安缓缓说道:“你是先帝看重的老臣,先帝临终,特意嘱咐我,要把皇帝的学习,托付给你;满朝文武,我最敬重的,也是你,你就有责备,我也是受的。”
倭仁大为感动,第三次跪了下来,声音带出了哽咽:“先帝和皇太后的知遇,臣粉身难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慈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皇帝的学习,他生母在北京的时候,就是头疼的,这,你也是晓得的……”
说到这儿,不晓得该怎么说下去,只好打住了。
“这样吧,现在我就赶到长春宫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儿?然后,咱们再……商量?”
“母后皇太后圣明!”
慈安为人,毕竟忠厚,心里还存着“皇帝许是真病了”的念头,吩咐不必事先通报,连銮驾前的喝道,也一并免了,以免打搅皇帝歇息。
没想到——唉!
没病没痛,无缘无故,就撤书房,这,不成了“逃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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