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两宫皇太后正在传膳。
慈禧一边儿慢慢吃着,一边儿翻看着折子。
这是常有的事儿,两宫皇太后在一块儿传膳的时候,慈禧都要看折,为的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可以马上和慈安商量;有些折子,婉转含蓄,用典晦涩,慈安也要靠慈禧仔细譬解,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咱们那两个女儿,嫁了过去,婚后的情形,看起来,倒是夫妻和谐。”慈安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欣慰。
顿了一顿,又用探询的口气说道:“丽妞儿那边儿,瞅着她和她额娘的神情模样,我估量着大约不假——敦妞儿那边儿,你估量着,实情到底如何呢?”
“也还好吧。”慈禧微微一笑,“没听见她抱怨过什么。”
“那就好。”
慈禧心中暗笑:姓关的小子,算你识相。
得意之余,心中也隐隐泛起了一股微妙的酸意。
她又打开了一份折子,一眼扫过,立即顾不上两个公主的事情了。
“这可麻烦了!”慈禧放下筷子,皱起了眉头。
膳桌对面的慈安,小吓了一跳:“什么事儿啊?”
慈禧合上折子,推了给她:“你看看,翁同龢报丁忧了。”
“啊?翁老太太殁了?”慈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折子,同时,脑子中转着念头:何以说翁同龢报丁忧是“麻烦”呢?
没看两行,明白了:“哟,是麻烦!他要回籍守制三年!弘德殿的差使就得搁下了……这,皇帝的功课……怎么办?”
“不是三年。是二十七个月。”慈禧做了纠正,然后摇了摇头,“不过,两年又三个月,一样是麻烦!”
父母之丧。谓之“丁忧”,按照礼法,子女须素服持丧三年,期间不行婚嫁之事,不与吉庆之典,居官者离职回籍守庐。谓之“守制”。
不过,实际执行起来,父母去世一年之后,即第十三个月,行小祥之祭;去世两年之后。即第二十五个月,行大祥之祭;隔一个月,即第二十七个月行禫祭,即“除服之祭”,孝子女脱去素服,意味着“守制”结束。所以,慈禧说是“二十七个月”。
翁同龢如果离京回籍,小皇帝的正经师傅。就只剩下倭仁一位了。小皇帝的功课,非常繁重,一个师傅是照应不过来的。不及时因应,学业必然会大受影响,这就是慈禧说的“麻烦”。
当然,还有一个关卓凡,不过,这位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弘德殿的差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两宫皇太后早就不把他当做“正经师傅”了。再说,就算关卓凡别的事儿都不干了。只办弘德殿一桩差使,他是教“洋务、兵事”的,正经的诗书,他教不了,无论如何,替代不了翁同龢。
前一段时间,翁老太太病危,翁同龢就请过一次长假,回籍侍疾。当时,小皇帝漠不关心,荣安公主问起来,小皇帝连翁师傅为什么请长假,都搞不清楚,惹得做姐姐的大为不满。
那个时候,徐桐还在,翁同龢请假,对小皇帝的功课的影响,还不太大,现在可是不同了。
不过,翁同龢那一次回籍侍疾,本是“孝感格天”,却被老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跑回来干什么?给我送终么?我可还没死!你是盼着我早一点儿“上路”么?连弘德殿的差使都撂下了!皇上你都不管了,你还算是皇上的师傅?你还算是一个臣子?!
翁同龢狗血淋头,只好含泪叩别母亲,回京“移孝为忠”去了,在家乡拢共也没有呆上几天。
翁老太太见到二儿子,内心其实是欣喜异常的,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弃世前能够见到龢儿一面,可谓无憾,但是,她不能不把儿子骂回去。
她是为了正在甘肃啃沙子的大儿子翁同书。
咸丰十一年,即1861年,苗霈霖反水,围攻寿州。寿州城内的安徽巡抚翁同书,对苗霈霖主“抚”,答应了苗的诸多要求,并上奏为苗说好话。苗霈霖乃暂时撤围。朝廷迫于形势,顺水推舟,令苗霈霖“戴罪立功”。
不想苗霈霖没过多久,重新围城,终于攻破寿州,俘获翁同书等大员。
这下子事情就闹大发了。
封疆大吏,守土有责,身负和地方“共存亡”的义务,本该“殉节”的,可是,翁同书不但没殉节,还做了人家的俘虏,获释之后,没啥好说的,下狱吧。
翁同书的老爸翁心存,时任大学士、弘德殿行走,为了保住大儿子的性命,以古稀高龄,抱老病之躯,挣扎着每天入直,给小皇帝上课,结果不堪劳累,当年就挂掉了。
朝廷到底看在翁心存的老面子上,放了翁同书一条生路,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翁同书发甘肃军前效力。
现在,翁家就指着翁同龢在弘德殿出力办差,皇帝学生亲政之后,加恩师傅,到时候,翁同书就可以提前结束刑期,生归乡梓。
父母过世,回籍守制,不仅是礼法,还明载于煌煌国典,地道是“规矩”;父母病重,回籍侍疾,可就没有这个规矩了。朝廷不准翁同龢的假,是“道理”,准翁同龢的假,是“情分”,是翁同龢欠朝廷的,可不能算你“出力办差”,这就是翁老太太赶翁同龢回京的最重要原因。
翁同龢回京之后,翁老太太一口气泄了下来,没再撑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翁同龢既报了丁忧,为保住小皇帝的功课,只有两条对策可行。
一条,弘德殿赶快添一位师傅。可是,仓促之间,合适的师傅——学识好、品格好、资历好——哪里那么容易找?翁同龢是迄今为止,诗书方面,最适合小皇帝的一个师傅,单就讲书来说,比倭仁和徐桐,都要强得多。这一点,两宫皇太后是有感觉的。
另外一条嘛,连慈安也想到了——
“能不能叫翁同龢……‘夺情’?”
慈禧微微皱眉:“这个我也想到了,且试一试吧,可是,只怕不大容易。”
“夺情”,即为国、为君、为公,夺去孝亲之请,不辞官,不回籍,照常办公,只是不穿补褂,不戴翎顶,素服治事,不冶游,不闻丝竹,不与吉礼,祭祀由旁人代理,筵席由旁人代领。
沉吟了一下,慈禧又说道:“我想,如果翁同龢肯‘夺情’,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可以把翁同书提前放回去!甚至,‘起复’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慈安眼睛一亮:“对啊!翁家上下,不就是留着这块心病嘛!如此,翁同龢一定是肯的了!”
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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