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废太监传旨申斥制度的东风,关卓凡趁热打铁,打算再做一件核爆级别的事情。
经由强有力的幕后推动,舆论迅速发酵:刘云溪明明是最地道的“正途”出身,虽不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但该读的圣贤书,都是熟读了的,何以无知无识至于此极?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一个叫做宝廷的旗下名士,写了个帖子,其中有两句话,时人热传:“皓首穷经,不及秘义。”
这两句,出自唐朝韩偓的《增易卜崔江处士》:“白首穷经通秘义,青山养老度危时。”不过,宝廷反其意用之,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这个宝廷,书友们大约还有印象,他是个闲散宗室,关卓凡的铁杆粉丝。轩军平定了日本长州之乱,带回了和樱天皇,朝廷“议功”,宝廷虽不在朝,却一力鼓吹,关卓凡“内,扶社稷将倾之危;外,定强盟、收顺藩”,这是“列土分茅”之功,“夏赏五德,爵以劝功,古有明训”,朝廷“不宜因循”,应该“酬以王爵”。
宝廷身上没有任何爵位,但他却“少负诗名”,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有“纳兰性德之后国朝第一人”的名声。当时,他还没有能够考取任何功名,但已被视为“八旗文气所聚”,因此,能够领袖同侪,一言一行都有人追摹。
关卓凡那个“一切礼仪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罗郡王例”的多罗贝勒,多少受益于宝廷等一班闲散宗室造的上述舆论的。
此时的宝廷,身份已经不同。他去年乡试“中式”,成了举人,刘云溪便正经算是他的翰苑前辈了。一个刚刚中举的小年轻,距进士及第还远着,却对进士出身的翰苑前辈如此不客气。实在惹人侧目。
不过,宝廷为人,放荡不羁,疏狂磊落,自称“胸无宿物”,素有“敢言”之誉。平日好使酒负气。放浪形骸于山林泉下。因为有这番“魏晋名士”的派头打底,他对刘云溪的讥讽,倒也并不如何令人意外。
又一种说法紧跟着起来了:现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世易时移,“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行不通了!圣贤之书当然要读,可是,“窗外事”也不能不“闻”啊!不然,再怎么“正途出身”,出来出去,也就是一个刘云溪罢了!
舆论发酵的差不多了,关卓凡要“动一动”了。
他要动什么呢?
科举。
嗯。这得算“核爆级别”的事儿了。
不过,不是废除科举,这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不存在任何的可能性。
关卓凡还没有向全天下“读书人”同时开战的实力。
甚至也不是“改革”科举。一看到“改”、“变”一类字眼,立马会有一大堆“读书人”,针扎屁股般跳起来,“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嘛!
可是。科举不能不动了。
科举制度,可不仅仅是现代的公务员考试。这个制度,掌握和控制的。是整个社会的教育体系——从开蒙到出仕,从资源到通路。
关卓凡要在中国实现近代化、工业化,就要在全社会范围内,实现最基本的近现代的科学、文明的启蒙,这个,现有的科举制度,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另外,近代化、工业化,需要海量的掌握近现代科技知识、具备近现代文明观念的人才,这些潜在的人才,都绑在现有的科举制度内,“皓首穷经”,关卓凡只能觑空子、抽冷子,吃一点这个制度漏出来的残羹剩饭。
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啊!
既然现在还不能搬开它,那么,就只能尽可能的改造它了,使它的正能量尽可能的多一点,负效用尽可能的少一点。
如何改造呢?前面不是说过,一提“改”、“变”,就会有人一跃而起吗?
我不提“改”,也不提“变”,嘿嘿,不是说“法古无过”吗?好,我来“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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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米巷,倭府。
倭仁头大了:这位王爷,怎么又自个儿跑过来了呢?你这么干,固然是“礼贤下士”,可是,朝廷是有“宗王不得交通大臣”的“祖制”啊,你不能总装作不记得啊!
还有,我不能再收礼了!可若你又拿出本宋版的典籍,我受之有愧,却之不甘,这百爪挠心的,味道实在是不好受啊!
上一次,关卓凡初值弘德殿,为小皇帝开讲“兵事、洋务”,携了另一位新师傅翁同龢,一齐登门拜访“老师傅”倭仁,送了倭仁一本宋版的《近思录》,这是朱熹和和吕祖谦合著,辑录所谓“北宋五子”——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的学问精义,其编排依朱、吕的理学思想体系,算是尽括了源于周敦颐的程朱一脉的理学学术主体。
程朱为倭仁所宗,宋版《近思录》,开卷即闻先贤呼吸,倭仁心跳加速,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出“不要”的话来。
倭仁“不受礼”的金钟罩,就此被关卓凡破掉了。
倭老夫子行过礼,关卓凡双手扶起,老夫子开口说道:“我要谏王爷一句……”
“艮翁,“关卓凡一笑,打断了倭仁的话,“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来都来了,你赶我走不成?不说这个了,我今儿带了极好的茶叶过来,咱们进屋喝茶去!”
倭仁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关卓凡这次带过来的茶叶,不是“头茬明前龙井”,而是福建武夷山的“九龙窠大红袍”。产此茶的茶树,生于岩壁之上,不过寥寥数株,年产茶叶不过十斤上下,珍稀之处,茶中无二,“头茬明前龙井”也是比不得的。
冲出茶来,但见汤色橙黄明亮,茶叶红绿相间,更有一股极馥郁的兰花般的香气,果然好茶!
可惜,倭仁素不重口舌之欲;又晓得轩王无事不登三宝殿,想着他此次划下来的道道,自己不知道接不接得住?心中有事,茶味何如,就不大辨得出来。关卓凡一番心血做作,并没有什么卵用。
好吧,说事儿。
“宝竹坡这个人,”关卓凡说,“艮翁熟悉吗?”
宝竹坡,就是宝廷,竹坡是他的字。
倭仁一怔,说道:“宝竹坡名声在外,不过,我从未与之过从。”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宝竹坡后生小子,与艮翁‘过从’,怕是还没有这个资格。不过,近日他写了一个帖子,外边传得倒是热闹。嗯,其中两句,‘皓首穷经,不及秘义’,不晓得艮翁听过没有?”
倭仁忍了一忍,终究没有忍住,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道:“回王爷的话,听过。可是,刘偶斋虽然荒唐,但已领受了训诫,又……唉,算是够倒霉的了!宝竹坡下笔如刀,形同追杀,刻薄至此,那不是……落井下石么?少年人……唉!”
连连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刘偶斋,就是刘云溪,偶斋是他的号。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嘴长在人家头上,真叫做没有法子!艮翁,说句实话,我对刘偶斋,是很同情的。”
“是!”倭仁的语气,微微有些激动了,“不然,朝廷也不能废太监传旨申斥的制度!皇上和皇太后固然圣明天纵,却也要仰赖王爷择善固执,相机进言,庶几有济!”
关卓凡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敢贪天之功。我是说,川藏的事情上,刘偶斋虽然荒唐,无知无识,可往深处想,也实在怪他不得。”
倭仁微愕,说道:“这个……请王爷训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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