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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正是”二字,曾国藩的手,还虚拈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同时,微微眯起了三角眼:“时至今日,惠甫,你还认为‘殆不出五十年’吗?”
赵烈文微微一笑,说道:“同治二年,年底的时候,关某人和他的轩军,刚刚到埠美利坚,那个时候,他只有一个钦差的名头,底衔不过一个‘散员’;还有,彼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嗯,还不到三年,他会独掌国柄,并定汉语为‘通用语’。”
赵烈文说的委婉,但事实上已经否定了自己当初的判断――多了一个关卓凡,一切都不一样了。
“嗯,”曾国藩点了点头,“横空出世,石破天惊。”
二人默契极深,赵烈文听得明白,爵相此言,“横空出世”指的是关卓凡,“石破天惊”指的是定汉语为“通用语”。
“是,”赵烈文说,“不过,我这个人,专好危言耸听,我陪爵相夜游燕子矶说的那番话,‘殆不出五十年’六字,只好自食其言了,可是,另有四字,未必不会一语成谶。”
“哪四个字?”
“‘根本颠仆’。”
曾国藩吊梢眉一跳:“‘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
“‘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倒是不会。”
曾国藩的吊梢眉拢在了一起:“惠甫,你的机锋太深了――请教,怎么说呢?”
“爵相,请你想一想,有清二百年。有没有第二个臣子,权势熏灼如关某人者?”
曾国藩微微眯起的三角眼中,似有光芒闪烁,过了片刻,他轻轻摇头:“没有。”
“轩军增加了三个师的编制后。足十万之数,这支虎狼之师,目下之湘、淮、楚拢在一起,再加上绿营,嗯,我是说。即便合全中国之军力,亦不足与抗吧?”
“……是。”
“何况,绿营之整编,由轩军一手操办。”
“……是。”
“最关键的是,轩军不仅战力强悍。体制也太特出了!莫说迥异于朝廷其余经制军队,就是和泰西诸强的军队……似亦有所不同。这样的军队,就算不生异心,关某人之外,也是没有人能够支使得动的――外人根本无从下手!”
曾国藩喉咙发痒,控制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喘息平定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惠甫,见得深!”
“既为中枢首辅,政令出于门下;又手握天下强军。谁何与抗?这个情形,莫说本朝开国二百年未之有也,就是考诸二十四史――”
说到这儿,赵烈文打住了话头,微微一笑。
曾国藩识穷天下,遍读经史。亦无须赵烈文“画公仔画出墙”。
两个人都想到了一个名字:曹操。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曾国藩开口了:“可是。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无嫌猜。”
“这倒是,”赵烈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嘲的微笑,“这番君臣际遇,考诸二十四史,也是……极少见的。”
赵烈文的言下之意,曾国藩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是道学大家,不愿意深究男女之事,淡淡一笑,说道:“对朝廷好,对国家好,就好。”
“爵相所言极是――对国家好,就好。”
这句话里,没有曾国藩的“对朝廷好”。
曾国藩的吊梢眉,又微微地扬了起来。
不过,他没有说话,他晓得,赵烈文还有下文。
“至于‘朝廷’,”赵烈文慢吞吞地说,“得看……是谁家的朝廷?”
这句话,才叫“石破天惊”,曾国藩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眸,倏然寒光四射。
赵烈文微微一笑,说道:“爵相,我说过了,我这个人,专好危言耸听。”
“惠甫,”曾国藩缓缓说道,“你我之间,生死相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只是――”
顿了一顿,摇了摇头,说道:“我……难以置信。”
“爵相,”赵烈文说,“你方才说,‘如今上下相得,君臣同心,略无嫌猜’――这‘如今’二字,说得妙啊!有‘如今’,就有‘今后’――今后呢?人,是会变的;人心,也是会变的。有时候,时移势易,想不变,亦不可得!”
“这――”曾国藩说,“就算‘变’了,可有的事儿,老睿亲王做不成,嗯,鳌某人也做不成,难道,今天,就有人做得成了?”
“国初八旗鼎立,老睿亲王看去权势熏灼,其实真正掌握的,不过两白旗而已,若无大义名分,其余六旗,为什么要听他的?鳌拜,哼哼,一介莽夫罢了!犹如一个少年,只拎得起二三十斤的物件,却硬要舞弄七八十斤的大锤,哪有不砸到自个儿的道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今,在那支十万强军面前,‘八旗’二字,还能派什么用场?某人的手段和……帘眷,又岂是鳌拜可以比拟的?如今,真正能够叫某人忌惮的,乃是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抚――爵相,这里边,十个有九个,可都是汉人!”
“你是说,定汉语为‘通用语’,是为了――”
“正是――收买人心!”
过了半响,曾国藩缓缓地点了点头。
“爵相请想一想,定汉语为‘通用语’的上谕明发之后,全天下的汉人,目关某人何如?别人不说――”
说到这儿,赵烈文微微一顿,笑了一笑,“单说我赵烈文,对关逸轩,已是着实心仪,说是……死心塌地,亦不为过。”
死心塌地?
这个词儿,出乎曾国藩的意料,他的嘴角,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心头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微妙的神情和动作,没有逃过赵烈文的眼睛。
“爵相,”赵烈文凝视着曾国藩,“若真有一天,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不知爵相何以自处?”
这话问的!
曾涤生可是大大的忠臣,若真出了王莽、曹操之类的逆贼,理所当然,起兵勤王啊!
然而曾国藩却是这么回答的:“哪里会有什么王莽、曹操之事?王莽,外戚;曹操,阉竖之子耳。”
赵烈文的眼睛亮了起来。
千古之下,王莽和曹操被目为“逆贼”,他们的身份是重要的原因。外戚和阉宦,当然是没有资格“问鼎”的。
那么,谁才有资格呢?
宗室。
所以,就算有人行“王莽、曹操之事”,那也不能算是“王莽、曹操之事”。
因为,某人是宗室啊。
至于这个“宗室”姓什么,暂时选择性遗忘,反正,某人的“宗室”又不是俺曾涤生封的。
“爵相睿见!‘上头’就算有了什么……变动,那也是人家自个儿……闹家务,关咱们什么事儿?”
闹家务?
这个说法有意思,曾国藩微微颔首。
“爵相,”赵烈文说,“我突然想起一则故老相传,不晓得爵相听过没有?”
“哪一则?”
“太祖攻灭叶赫之时,叶赫贝勒布扬古,临终前发下血咒:‘我叶赫只剩一女子,灭建州者,亦为叶赫也’。”
曾国藩目光闪烁:如今的圣母皇太后,不就是叶赫那拉氏么?
他轻轻摇头:“天道难知,自该敬天畏命,不过……齐东野语,不足为凭。”
赵烈文微微一笑,说道:“还有人说,太祖修‘堂子’的时候,挖出过一块石碑,上书‘灭建州者叶赫’。”
“本朝定鼎之前,”曾国藩沉吟说道,“叶赫、建州二部,彼此攻伐,恩怨纠缠,两百年下来,生出一些古怪传闻,不足为奇,不过,当不得真的。”
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惠甫,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说,某氏和某人,会勾连起来,在‘上头’做出什么……大的变动?嗯,这一层,我就不敢苟同了――我以为,到时候,情形只怕会正正倒了过来。”
赵烈文目光一跳:“请爵帅训教。”
“都是满洲人,两百年前的旧怨,时至今日,哪个还会在意?若你一语成谶,来日真有什么大的变动,只怕是……嘿嘿,今日执子之手,异日视汝仇雠!”
赵烈文急速地转着念头,过了片刻,重重点头:“爵相洞鉴若火!”
“不过,”曾国藩干涩的声音,犹如一段劈柴,“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都是人家闹家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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