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激烈的哭诉、詈骂、争吵,白氏和明氏两个,总算弄清楚了这桩公案的来龙去脉。
小蕊是安徽颍上人氏,祖上也曾进士及第,乾隆、嘉庆、道光三朝,都曾出仕。到了小蕊父亲这一代,乡试中式之后,两度会试,皆未能再进一步。不过,家中数代积有薄产,虽非大富,但衣食无忧,也就不以为甚,绝了入仕之念,安心伴着贤妻娇女,读书戏墨,倒也逍遥自在。
小蕊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便拿她当儿子来教。小蕊聪明灵慧,父亲不止一次宣称:小蕊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的功名,一定远在自己之上。
长毛乱起,一切毁于战火。小蕊一门十余口,尽皆死于乱军之中,只有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侥幸逃出生天,随着大队难民,一路向北,颠沛流离,吃了无数苦楚,最后竟然给她走到了北京。
这算是一个奇迹。回头想一想,实在要感激过世的父母,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替她缠足,不然,小脚伶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走到北京。
原来小蕊幼时,一缠足便哭闹不休,力竭声嘶,至于昏厥。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父亲视这个独女为掌上明珠,实在狠不下心来,便说:“罢了,罢了!”
母亲发愁:“这……将来可怎么嫁人啊?难道……去给人家做小不成?”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真嫁不出去,就一辈子守着爹娘好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冻天寒,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蕊,终于昏倒在路边。
她瘫倒的地方,正正在宣武门天主堂门前马路对过。当时的“司铎”艾布纳,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称“东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的“南堂”,就是这座宣武门天主堂。由明万历朝时候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创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
不过,利玛窦手创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艾布纳“司铎”的这座“南堂”。规制宏伟,地道的欧洲巴洛克风格,乃是顺治朝由掌钦天监事的德籍传教士汤若望翻建于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终定型的。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天主教堂统统被收归朝廷。辛酉之变后,按照条约予以发还,艾布纳就是罗马教廷派来“接收”这个“南堂”的。
小蕊就留在“南堂”帮佣。
艾布纳很喜欢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时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还有简单的科学文化知识。几年下来,小蕊熟练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余的“西学”。亦颇有所得。
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中爬了出来。过回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小蕊心满意足。她没有更高的要求。就这样做一个女佣,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可是,她的人生,注定平静不下来。
艾布纳被梵蒂冈调往其他教区,接任“南堂”司铎的,就是留着一部红褐色大胡子的庄汤尼。
庄汤尼一到任,就发现这个小女佣,居然还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这怎么可以?
事实上,艾布纳也曾问过小蕊,要不要入教?小蕊婉言谢绝了。艾布纳性格温和,不以为甚,这个事儿,就搁开了手。
但庄汤尼不同。他的性格,激切偏执,觉得教会对这个小姑娘有活命之恩,她却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岂有此理!
冲突就此展开。每次争吵,庄汤尼总是一副咆哮帝的模样,不但脸红脖子粗,而且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就要动手打人了。他身材魁梧,面目狰狞,不但粗言秽语,口水还屡屡喷到小蕊的头发上,叫小蕊既恐惧,又厌恶。
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庄汤尼发了狠,他声称,若小蕊还继续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小蕊关起来,向上帝忏悔,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一辈子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关着!
以小蕊对庄汤尼的了解,这个家伙,真干的出这样子的事情。她无暇细想,觑了一个空子,冲出了教堂。庄汤尼勃然大怒,拔足便追。一个姓文的通译,阻拦不及,也慌忙自后赶了上来。
法源寺和“南堂”,都在宣武门附近,距离并不算远。小蕊原本想着,进了法源寺,佛门净地,庄汤尼总不能再强凶霸道。不想一奔进轿子胡同,却发现法源寺山门紧闭,竟不得其门而入。这个时候,庄汤尼和文通译,已经一先一后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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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平静地说道:“请问大师,这位小蕊姑娘,同贵教堂,签了卖身契吗?”
庄汤尼一愣,说道:“这个倒是没有。”
“那么,嗯,那个……‘劳动合同’呢?”
庄汤尼和文通译,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贵妇人,居然晓得“劳动合同”这回事,不禁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几位身披锦衣袈裟的中国大和尚,却是一脸茫然。
“呃,这个,也没有。”
“这么说,小蕊姑娘就是‘自由身’了。”
顿了一顿,白氏继续说道:“那么,是留是去,去向何处,自然听凭本人自便――小蕊姑娘,你自己的意思呢?”
小蕊哭道:“回夫人,他们那个教堂,我是打死也不回去了的!求夫人垂怜,留我在府上……做一个粗使丫头――小蕊做牛做马,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白氏转向庄汤尼:“小蕊姑娘的话,大师听清楚了吗?”
庄汤尼急了:“这……这实在太荒唐了!我不能同意!”
白氏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是哪国人士?”
“我?我是法国人。”
“那好,若大师有什么异议,请贵国公使馆向我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交涉。或者,请贵国公使直接来找我们贝勒爷,也是可以的。”
庄汤尼和文通译又是大大一愣。
原来,在华天主教会,直辖于罗马教廷,并不归西洋各国政府管理。不过,因为梵蒂冈在中国未设“机枢主教”,也没有“办事处”一类机构,所以,在华教会和中国政府、人民一切纠纷,暂时委托法国公使馆代管。
这一层,白氏其实并不晓得。她以为庄汤尼是法国人,若和中国人有了纠纷,自然是法国公使出面交涉。但在庄汤尼和文通译听来,却以为她在这方面“门儿清”,不由大为惊讶:这些事情,不少身居高位的中国官员还糊里糊涂着,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一张嘴就“切中肯綮”?真正不得了!
“若贵我两国朝廷,”白氏说,“都以为小蕊姑娘该回去贵教堂,我自然无话可说――不过,眼下我却是要带了她走的。”
庄汤尼大急,展开双臂一拦:“不可以!”
哪里轮到他“不可以”?一个扮成仆人的近卫团卫兵肩膀一拱,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庄汤尼,便一个趔趄,向旁边撞撞跌跌好几步,差点摔了个跟斗。
“对了,”白氏止步,回首一笑,“这几年,小蕊姑娘的饭食银子一共是多少,请大师算了出来,我叫人给贵教堂送去。”
于是,庄汤尼和文通译两个,便眼睁睁地看着白氏带着小蕊,一大帮子人,香车怒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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