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能办洋务的总督,曾国藩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不过,搬开刘长佑,请曾国藩来做直隶总督,洋务的事情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关卓凡要借此把曾国藩从两江——这个湘军的大本营调离开来。
湘军起家于湖南,但“湘系”势力最大的“地头”,却是两江——安徽、江苏、江西。原因很简单,江苏是太平天国的大本营,湘军平定洪杨,最硬的仗都是在江苏以及江苏周边的省份打的。
洪杨乱平之后,枢府大佬心心念念,却又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一件事,就是把曾国藩调离两江。
恭王、关卓凡争权,彼此咬牙切齿,但在这件事情上,立场完全一致。
没有人怀疑曾国藩本人的忠诚,但“湘系”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不能不适度“削藩”,不然,迟早尾大不掉。何况,不管啥“系”,向地方收权,加强中央集权,集中资源办大事,本来就是关卓凡既定的章程。
可是,如果曾国藩还在两江总督的位子上,有他这棵参天大树罩着,朝廷的手,就不好硬往里面伸——若要硬伸,大约会碰得很疼的。
关卓凡掰掰手指头:两江三省,俺真正拿住了的,不过半个江苏;借着剿捻,安徽勉强插进了一脚,可晃晃悠悠的,到现在还没真正站稳,更加谈不上有什么大的作为了;至于江西。正在外边儿望洋兴叹呢。
若要真正掌握两江,就给将曾国藩请开。
以曾国藩的勋望、地位,若调离两江。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安置。
一个是军机处。
先不说曾国藩入直军机,对关卓凡合不合适。就算有百利而无一弊,也是不可行的——曾国藩自己绝不会同意。
旷世勋业经已成就,曾涤生持盈保泰,忧谗畏讥,早生急流勇退之心。他退不下来,实在是旧部故吏太多。个个都要仰仗他的荫庇,他不能不继续留在台上。做这棵大树。
留任封疆已是勉强,又岂肯入直军机,在中央枢府的涛峰浪尖上挣扎,一口又一口呛咸水?
若定要曾国藩入军机行走。他必然会告病、甚至告老的。
绝不能逼曾国藩去职。这既非朝廷待功臣之道,也不是削弱“湘系”的正办。
军机处行不通,就剩下唯一一个位子了:直隶总督。
直隶总督为天下疆臣之首,在地方大员中,于实权最大、资源最富的两江,是唯一算得“平调”的位子。除直隶之外,即便两广、湖广,对两江来说,都隐隐然降了半级。
总督是曾国藩能够接受的行政职务的上限。直隶是除两江外唯一符合曾国藩身份地位的“地头”,咳咳,曾老师。直隶总督的位子,您不坐,谁坐啊?
曾国藩去两江就直隶,台面上,于公于私,都有极其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也驳不倒——论资格、论能力,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台底下呢?
会不会引起“湘系”的疑虑、不安、甚至反弹?
不会。
郭嵩焘入军机。已经打了足够的底儿了。
郭嵩焘是最地道的“湘系”,而且,和刘长佑不同,郭嵩焘、曾国藩两人的渊源极为深厚。
更重要的是,郭嵩焘以“南人”的身份,打破军机处“汉员不过二”之铁律,这个意义,远远超过一个“湘系”大员,在总督的位子上迁陟流转。
这两件事摆在一起,疑心最重的人,也无法得出朝廷要“削湘”的结论。
曾国藩去两江,谁接他的位子呢?
还用说,自然是江苏巡抚护署啊。
啊,赵景贤?他的资历……够吗?
署理而已,又不是真除,有什么够不够的?总督走了,巡抚署理,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呃,是,不过……
没那么多“不过”。赵景贤的任务,只是把另一半江苏拿过来,暂时不及安徽、江西,动作的幅度有限,不会闹出原时空马新贻那档子事儿滴。
还有,马新谷是外来户,赵竹生却可以算半只本地姜,打下江苏,赵某人有一份扎扎实实的功劳,他的江苏巡抚,也是在本地做上来的,两人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再者说了,俺对老曾和“湘系”,还有后手呢。
后手?
是。
可是……不能永远“护署”下去吧。
那当然。到时候……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反正,到时候再也不用操心两江总督人选这个问题了。
关贝勒看起来满满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好吧,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但这个话题得先放一放了,嗯,拿两位可爱的御姐的话问一问:刘长佑怎么办?
不敢上烦两宫皇太后厪虑,刘子默有非常合适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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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六之乱平定后,朝廷马上做了两项人事调动。
第一项,吴建瀛迁丰台大营左提督。左高于右,就是说,吴建瀛成为丰台大营的第一号人物了。
第二项,原直隶提督免职,姜德任直隶提督。姜德的任命,酬功赏爵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了一省绿营最高长官的名义,就可以开始对直隶全省绿营进行改编了。
这两项人事变动,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大伙儿的眼睛,都盯着刘长佑屁股底下的那个直隶总督呢。
上谕紧跟着下来了:召刘长佑进京陛见。
旨意非常简单,完全没提对刘长佑的具体安排。大伙儿立马议论纷纷:刘子默这个直隶总督保不住了!不仅如此,很可能就此致仕还乡了!
因为如果是“降级留任”,或者黜到一个级别较低的位子上,直接在上谕中说明就好,不必惜字如金,一默无言。其中,若是后者,刘长佑进京,就是“陛辞”,不是“陛见”。现在,上谕说的是“陛见”——不是好兆头!
刘长佑自己也是这么判断的。张六乱起,他日日都在煎熬自责之中,收到这份“廷寄”,反倒出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为免临到头了手忙脚乱,进京之前,他对家人、行李预先做了一番安排。不过,刘长佑宦囊清减,也没有什么太多东西要拾掇的。
进京后,先到宫门外递了请安折子。刚回到贤良寺,关卓凡的帖子和名刺就到了,邀他至贝勒府“小酌”。
刘长佑整肃衣冠,打轿到了柳条胡同。手本递进去,不多时,门房小跑着过来,一边递还手本,一边说贝勒爷吩咐,刘制军若到了,请将轿子抬进二门。
刘长佑大出意外。这位贝勒爷礼贤下士的名声,是早已在外了,但我又不是曾涤生、左季高,且即将落职,这个时候,摆这个姿态,稍稍过了点儿吧?
轿子抬进二门,关卓凡已在堂前滴水檐下相候。
刘长佑上了台阶,跪下行礼,第一句话就是:“刘长佑来跟贝勒爷请罪!”
关卓凡伸手扶起,说道:“默公说哪里话来?咱们其实因祸得福!没有这两千颗人头,今后的盐务,断不能顺顺遂遂地办下来!默公任谤任怨,披荆斩棘,是咱们的‘开路先锋’!我们跟在默公后边儿,走的可就是坦途了!”
这段话,刘长佑自个儿,既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更加想不到这么透彻,当下气血上涌,几乎滴下泪来。
落座看茶后,刘长佑又提起“告罪”的话头,关卓凡微微皱眉,摆了摆手,说道:“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也不跟默公藏着掖着,为搪塞舆情,默公不能不从直隶地方挪一挪位置——我另有借重大才之处。”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刘长佑心中还是微微一沉,他定了定神,平静地说道:“请贝勒爷训示。”
“我请默公南就云贵总督之职。另外,加一个‘钦差大臣’的衔头,督办云南、贵州、广西三省军务。”
刘长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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