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皇太后回到北京的第三天,几道上谕接二连三地颁了下来,朝野震动。
首先是关于惇王的:
“谕内阁:惇亲王奕誴,恶形恶状,卑污荒唐,生人难言。朕治天下,一秉至公,议亲议贵,不及枭獍,讵付伊有司,律法煌煌,断难侥幸!”
“惟奕誴乃宣宗成皇帝所出,文宗显皇帝手足,加诸重典,必妨皇祖考之父慈,伤皇考之兄友,害损二圣在天之德。朕中夜彷徨,辗转叹息,终不忍为也!”
“朕之苦衷,跪陈两宫皇太后膝前。我皇太后慈心悯然,相顾叹惘良久,谕曰:上天好生之德,降及草木,况皇考祖之血胤乎?慈命殷殷,朕奉承惟谨,着惇亲王奕誴,革去一切衔爵,收回一切御赐物件,贬为庶人,不入玉牒,交宗人府永远圈禁,遇赦不赦。”
“此恩出逾格,非为永例,臣民当谅,神明当鉴!钦此!”
又是一篇好文章。
这道上谕是用小皇帝的口吻发布的,事实上不关小皇帝一个铜板的事儿。曹毓瑛和许庚身二人合拟;关卓凡校阅修订——自然也请恭王看过,恭王也自然没有发表任何具体意见;两宫皇太后最后审定——其实也只是圣母皇太后一人的事儿,母后皇太后虽然细细看了,但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上谕没有指明惇王所犯何事,如果的指。一是必惊骇天下人耳目,致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二是这样一来。就没法子不“付伊有司”了。司法程序一旦启动,惇王最好的下场也是个赐死。
不过,上谕没有回避惇王罪行的严重性,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如果照章办事,是可以判处惇王极刑的。
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安抚受害方睿王一系。示宗室、八旗及天下臣民以大公无私,不使人有秉国者避重就轻、袒护宣宗一系的印象。二来。罪行足够重,接下来判惇王“无期徒刑”,才会显得不但没有冤枉惇王,其实还让他赚了便宜呢。
至于把宣宗、文宗和两宫皇太后一一搬将出来。为惇王“说情”,虽是必有的“套路”,但老桥段套出了新意思,读来颇为感人,许多人看了,都大赞“情、理、法、义兼及”,的的确确,“臣民谅之,神明鉴之”。
“不入玉牒”加“永远圈禁”。对于宗室来说,是仅次于处死的最重的惩罚,如前所言。相当于“无期徒刑”加“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享受这样的待遇,有清以来,奕誴当然不是第一个,不过,他的命运,比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好得太多了。
同为圈禁,天壤有别。
胤禩、胤禟两个。是真正的坐牢。世宗直接授意之下,圈禁两兄弟的监所的起居条件十分恶劣。
比如,胤禟被关在保定,世宗谕示负责监管的直隶总督李绂,只能给予胤禟“下贱饮食”,其余“一切笔、墨、床、帐、书、字、冰、汤”,皆不得给予。其时酷暑,监所狭小,密不透风,胤禟铁索加身,手足锢禁,动辄昏迷,须随侍家人用冷水喷面,方能苏醒。等到几个家人也被关起来了,胤禟就更加煎熬了。
事实上,胤禟、胤禩都是被苛虐致死的——下毒?根本不需要!
奕誴呢?
名为“交宗人府永远圈禁”,但并没有将奕誴拎到宗人府里关空房子,更没有像世宗之于胤禟,发往外地,“交地方管束”。奕誴的“监所”,就是他烧酒胡同的原惇王府。只不过,原惇王府被一分为二,一大一小,大的那一半,朝廷收回,小的那一半,充作奕誴的“监所”;惇王府原先的下人,大半遣散,留下一小部分,照顾奕誴的饮食起居。
哦,对了,清华园当然是要收归朝廷的。
不能踏出烧酒胡同的监所一步,不能和监所“工作人员”之外的任何人士见面,除此以外,奕誴保持了一个亲贵的基本待遇和尊严。
关卓凡和慈禧,不是世宗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但宽待奕誴,并非因为他俩比世宗更加善良。
世宗必置八弟、九弟于死地而后快,是因为胤禩、胤禟拥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不从**上消灭他们,就有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可能性。
奕誴却是笨蛋一只,在政坛上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力,跌下去了,就再也不能对关卓凡和慈禧造成任何威胁,所以,乐得做得漂亮些,既可邀“仁政”之名,也能叫宗室们的心里边儿,妥帖一些。
其次,是关于宝鋆的。
上谕直接采用了蔡寿祺奏折里的说法,斥责宝鋆“素行不谨、修身不饬”,然后说“朝廷当以大臣贤否而严其黜陟”——这句话也是从蔡寿祺的奏折里来的,决定给予宝鋆“退出军机行走,降三级”的处分,还特别注明,“不准抵消”。
这样,宝鋆这个正一品就变成了地道的从二品,想重新爬回一品,可就得上心了。
他的“内务府大臣”的衔头之前,也多了“署理”两个字。这是因为,正常情况下,“内务府大臣”是正二品。
“总理大臣”则如其旧。
对宝鋆的处分本身没有什么争议,但用的理由,不少人却在心里嘀咕。
“朝廷当以大臣贤否而严其黜陟”?我操,以后“上头”一个不高兴,也不用说你哪儿做错了,只说你品德有问题,“素行不谨、修身不饬”,然后就可以请你回家了!
这官儿,是愈来愈不好当啦。
再次,是恭王。
上谕认为,恭王“奉职不谨”,致“蠹贼潜行,枭逆横起”,意思是,你是看家的,没看严实,粗疏大意,走了水,嗯,你要对接二连三发生大案要案负领导责任啊。
处分嘛,“褫夺冠顶东珠一颗”。
亲王冠顶结东珠十颗,减少一颗,就是九颗。不过,即便如此,也比郡王的多——郡王冠顶结东珠八颗。
所以,这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处分。可是,象征性有象征性的重要,大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政治就是要看“风向”的。
“风向”是非常明确的。
当天发布的最后一道上谕,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是关于关卓凡的。
上谕说,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即将抵埗,关卓凡总责接待。友邦这个代表团,是由该国“副总统”领衔的,为求“崇秩对等”,特加关卓凡“郡王衔”。
这道上谕包含了两层重大含义。
之前,征日回国,关卓凡晋贝勒的圣旨中,明确他“一切礼仪制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罗郡王例”。这是给予关卓凡“郡王待遇”的意思。不过,“郡王待遇”仅仅是一种荣誉,关卓凡的级别,还是不折不扣的贝勒。还有,关卓凡虽然享受“郡王待遇”,但他从没有摆过郡王的谱出来——不然,就太不知道“谦抑”了。
“加郡王衔”不同,这是实实在在升了半级,距真正的郡王,只有一步之遥了。
贝勒到郡王,是一个大坎儿,如果不是世袭罔替,普通的宗室,一辈子就卡在这道坎儿上了,非对国家有特大功勋不能迈过。
“加郡王衔”,预示着,关卓凡事实上已经迈过了这道坎儿,由“郡王衔贝勒”而“郡王”,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此其重大含义一。
其二,“副总统”是个什么东东呢?明白美利坚官秩的人都晓得,在美利坚,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是国家的第二号人物——既然“崇秩对等”,那么,在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就是关卓凡了!
就是说,在中国的政治体系中,东风压倒西风,关卓凡正式取代恭王,成为中央机枢的最高负责人。
从今以后,军机处就只有一个领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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