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何?!
满人被汉人“溶”掉——这是泼天大的一个局面,居然轻描淡写为“又如何”?
不过,慈禧知道关卓凡还有大番的道理在后面,于是不动声色,问道:“怎么说呢?”
“臣要先跟太后告个罪——臣先头说的,满人被汉人‘溶’掉,这个说头,不大确实。确实说起来,应该是‘满汉经已二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嗯,这可以算是一个新的……族类,非满,非汉,臣姑且称之为……‘华夏人’?”
“满汉二而为一”?“华夏人”?
犹如一线极亮的光芒,发自天际,穿透云层,越过山河,射入慈禧的脑海,使她微微晕眩,同时,隐约感到,在遥远的光线来源之处,有一个恢弘堂皇的新世界。
慈禧的心莫名地跳了起来。
这个时代的中国,还没有明确的“民族”概念,但把满人说成“华夏人”,则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你如果不认我是“华夏人”,我还不干——如果是康雍乾之际,你敢这么说,我还要砍你的脑袋。
关卓凡有意让慈禧先消化消化这段话,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只不过,满人少,汉人多,真的二而为一,外人看上去,好像是满人被汉人‘溶’掉了罢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臣方才说,如今的情形,和国初的时候,已大不相同。这个‘大不同’的情形,臣已说了两个。第一,如今旗人不争气,迥异于国初之新硎初发;第二,如今内外交激,是‘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能不改弦更张。除了以上两个,还有第三种情形,臣也要回禀太后的。”
“哦?你说。”
“是。我朝列圣相承,时至今日,汉人其实已不把满人看做‘外人’了——这一点,就是臣要说的。和国初的时候相较,‘大不同’的第三点。如此,若满人反过来抱残守缺,自外于汉人,就太不智了——这个。务请太后留意!”
“满汉无分畛域”之类的说法,要么是皇帝在诏书里自我吹嘘,要么就是朝堂之上颂圣的套话,私下底,满人可没有汉人不把自己看做“外人”的底气。而这种话,汉人不管心里面怎么想,嘴上是不会主动对满人说的——说了很可能自讨没趣,谁知道满人会不会想:八旗就是尊贵。满汉何得无别?
“上杆子不是买卖”嘛!
在这个问题上,慈禧的看法,和一般旗人其实是一样的:既然不相信汉人会把自己看做“自己人”。潜意识中,便以“外人”视汉人,同时,也就自居“外人”于汉人。因此,关卓凡的话,令她大为震动。深想下去,声音已经变得有点急切:“何以见得?你倒说来看看!”
“是。臣以为,平定洪杨之乱。就是明证!”
“哦?”
“太后请想一想,朝廷用来打平洪杨之乱的,到底是满人多一点,还是汉人多一点?”
那还用说?除了这个关卓凡,其余的要角,几乎全都是汉人!
慈禧迅速地转着念头:“你是说,如果汉人还把满人当做‘外人’的话……”
说到这儿,话头打住。接下来的话,御姐犹豫着,不晓得该如何措辞。
关卓凡给她接了上去:“是,太后圣明!如果汉人还把满人当做‘外人’的话,汉人士绅精萃,何以纷纷不遗余力,为王前驱,替朝廷打平洪杨,竭尽心智?”
慈禧原已隐约有所悟,关卓凡几句话明明白白说出来,听在耳中,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臣大胆,说得严重些:如果他们真有什么异样的的心思,不说趁乱而起,做什么‘恢复汉家天下’;就是袖手旁观,‘站干岸儿看热闹’,就够朝廷受的了!”
“臣再请太后拿三藩之乱和洪杨之乱做个比较:满汉同心戮力,戡平大乱,这番局面,在国初的时候,如何可以想象?”
臻首摇动,青丝摩挲,关卓凡感觉到,圣母皇太后说话的同时,在下意识地“深深点头”:“你说得对,国初和现今,情形确实大不同了!”
“是,朝廷这边的情形大不同,乱臣贼子那边的情形,也大不相同了。吴三桂造反,还能弄出一个朱三太子来做幌子;到了洪秀全这儿,只好弄了个‘拜上帝教’来蛊惑人心——他算是聪明的,太后请想一想:洪杨之流,如果还扯什么‘反清复明’,哪里会有人搭理他们?”
慈禧再次“深深点头”,弄得关卓凡胸口痒痒的:“确乎如此。”
“国初的时候,汉人确实尚视满人为‘外人’,只好‘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此太祖子孙临朝,必定要依凭八旗,不然根基难固——那个时候的八旗身板结实,靠上去也立得住。如今,八旗的身子骨儿已经虚淘了,脚步飘浮,根本不堪依凭。”
“如今,既然汉人不再视满人为‘外人’,那么,臣以为,这就是说,汉人和满人一样,亦堪为爱新觉罗氏君临天下之依凭了——如此一来,今天两宫垂帘,今后皇上亲政,既不能、又何必再‘独沽’满人之‘一味’?太后请想一想,满人多少人?汉人多少人?到底是单单依凭几百万不堪大用的满人牢靠,还是以四万万满汉一体的‘华夏人’为依凭来得牢靠?”
关卓凡的这番话,声音并不高,但话头落下之后,似有余音绕梁。
他能够感觉得到怀抱中的酮体隐约的躁动。
半响,慈禧说道:“真要这么做,满人之中,怕是有人不乐意吧?”
关卓凡暗喜!御姐话中的意味,是已经基本认可了他的说法,只不过顾虑有人反对罢了。
加一把火!
“太后圣明,几百万人里边,总是有几个糊涂的。不过,不足为太后厪虑!只要宗室敷衍好了就成——特别是近支宗室——事实上,都是太祖子孙,手足相关,休戚与共,这么做,也正是为了他们世世代代,‘永锡祚胤’!”
“永……什么?”
“呃……回太后,就是‘福运及于子孙’的意思。”
“讨厌,你跟我掉什么文啊!”
“哎呦!”
这一声,自是关贝勒又被圣母皇太后狠狠地戳了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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