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
这是关卓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迅速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微微牵扯着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一股又酸又热的气血直往上冲,似乎他只要一张嘴,便会化为长啸,奔涌而出。
扈晴晴其实还没有出月子。她生的是个女儿,小家伙呱呱落地之日,多少比预产期早了些天,当时,北京这边还颇为担心。但很快上海打来电报,说是母女平安,孩子也健健康康的。关卓凡和白氏、明氏她们,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现在看照片,小家伙虽然形容未开,但襁褓之中,母亲臂弯之内,酣然而眠,小脸上神色恬静,醒来之后,必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无疑。
杨婉儿的孩子却是醒着的,睁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手指头搁在嘴边,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几个月的孩子,已经很有个小人儿的样子了。
关卓凡心里面大声说道:真他妈像我!
像妈妈多点还是像爸爸多点,这么小的孩子,其实难说的很。不过,在关卓凡的眼中,儿子像他,那是必须滴。
心神荡漾之中,关卓凡想:美国那边,雅克琳、米娅和两个孩子的照片,也该快到了吧?
他下死眼盯了照片半响,才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回信封,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利先生,真是谢谢你了。”
利宾微笑说道:“举手之劳。不过,贝勒爷,两位姨太太托我带话。孩子的大名,你可得快点了。杨姨太太的孩子,都封了骑都尉,还没起大名,可不大妥当。”
关卓凡屈起右手食指。用指尖轻轻地敲了下自己的额头,笑道:“是,我这个当爹的,可是有些糊涂了。这次从天津回到北京,就把孩子的名字定下来!”
利宾说道:“还有,楠本稻先生已经动身去了欧洲。她的女儿,就按照你的吩咐,安置在府里面。小姑娘和两位姨太太处得很好,你一切放心。”
楠本稻、楠本高子……那对绝色母女花啊。
关卓凡心中不禁微微一荡。
从日本回国的时候,楠本稻、楠本高子母女是和关卓凡同时启程行的。不过,不是同船。“中美联合舰队”半路分成两拨,一拨到天津,一拨到上海,楠本稻母女在去上海的那一拨里面。
到了上海,呆了一小段日子后,关卓凡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安排楠本稻去了欧洲。和她的生父西博尔德相会。楠本高子就安置在他自个儿清雅街的府邸内,由扈晴晴和杨婉儿照应。
楠本高子是不能够跟她妈妈一起去德国的,不然。母女倆都走了,一去不复返怎么办?嗯,总要在中国留点牵挂嘛。虽然,西博尔德在欧洲另有家庭,老婆还是荷兰王室,楠本稻留在德国的可能性不大。但总不能不防着点。呃,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对此。楠本稻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对关卓凡的安排,只是一味感激。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关卓凡收拾绮念,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利先生费心了。”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闪烁其词,直接发问就好。于是庄容说道:“你我忝在知己,有一句话,我多嘴问一句,嫂夫人那儿……嗯,现在情形如何?”
利宾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面色黯淡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还是那个样子。”
小棠春嫁给利宾,已经有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怀上。关卓凡知道,利宾嘴上不说,心里面还是着急的。
关卓凡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利先生,我再多一句嘴,你别见怪——你们夫妻两位,看过医生没有?”
关卓凡说的“医生”,利宾晓得,指的是洋医生。
利宾说道:“我在你面前,有什么可避忌的?我自个儿是去租界的医院看过的,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劝她去——可租界的医院里边,看妇科的洋医生,都是男医生,她哪里肯去?!反过来倒劝我纳妾——她还不知道我的心?!”
说到这儿,胸膛起伏,眼睛已是红了。
关卓凡暗叫惭愧。心想跟利宾对小棠春的一往情深一比,自己的形象可是立马就矮了一大截啦。
刚想开口,利宾又说道:“其实,她能不能生育,我又有什么所谓?难道单我和她两个,就过不得一辈子?唉,只是堂上还有老亲……”
关卓凡正想出言安慰,利宾又抢在前面开口了,这一次的语气,已经变得有点咬牙切齿了:“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我苏州老家那边,有一班小人,背地里乱嚼舌头,说她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在勾栏里……坏了身子,所以生不出孩子!”
说到这儿,利宾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大声说道:“这班混蛋,哪里晓得,她在勾栏里面,卖艺不卖身,嫁给我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
咳咳,利先生,您中气这么足,现在夜深人静的,外边可是有可能听得见的哦。
关卓凡轻轻拍了拍利宾的手背,说道:“利先生,你是心系天下的豪杰之士,几只苍蝇嗡嗡几声,理它作甚?”
顿了一顿,说道:“嫂夫人所虑,也不为无因。医生还是要看的,只是,男医生看妇科,咱们中国人,一时半会儿,确实还不大容易接受。”
又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楠本稻在妇科方面的造诣,非常之高,日本的洋医生,也少有比得上她的。她从欧洲回来了,就请她给嫂夫人好好看一看。嘿嘿,我看你的这个妾,终究是纳不成的。”
利宾“哎呦”了一声,满是惊喜之意,也顾不得关卓凡话中取笑的意思,赶忙说道:“楠本先生原来是妇科圣手?这可是太好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也怪我之前没跟你交代清楚,不然,她去欧洲之前,就可以给嫂夫人看一看了。”
利宾满面欢容,笑道:“你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一点小事?楠本先生从欧洲回来,不过几个月光景,不着急,不着急!”
说罢,站起身来,对着关卓凡,深深一躬,说道:“逸轩,可是谢谢你啦!”
“逸轩”二字,许久不见于利宾之口了。这一次,心花怒放之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我份内的事情,有什么好谢?来,喝酒!”
利宾心怀大畅,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关卓凡给续上了,他又是一口干掉。如是者四。幸好,这是度数较低的红葡萄酒,换一种酒,这么个喝法,以利宾的酒量、酒品,说不定就已醉倒了。
关卓凡端着杯子,轻轻地晃动着,说道:“利先生,方才咱们俩聊的这个事儿,叫我愈发觉得,中国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包括女子的人才。”
东主说到“中国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的时候,利宾刚想称“是”,关卓凡后面那一句“包括女子的人才”,便跟着说了出来。利宾听得微微一愣,过了片刻,面色变得凝重,放下了杯子,说道:“贝勒爷,你这句话,其容乃大!”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咱们办洋务,单靠洋人,当然是不成的;可单靠自个儿现有的这点儿人手,也是远远不够的。真正明白洋人门道的人,还是太少。洋人的玩意儿,得多多的人去学,从头到尾地学!”
“我想,学洋人的东西,固然可以在咱们自个办的学校里,跟洋老师学,但总是隔了一层——学洋人的东西,最好还是到洋人的地头上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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